毒发四

穆衍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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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抚面色如金纸,血沫不断从他唇边溢出,起先尚是鲜红,不过眨眼间就变成了令人眼晕的殷红,应承安握着他的手,感觉自己像握着一块冰。

    他被浓郁的血腥味一层层裹住,一时难以厘清思绪,全然忘了宿抚此时就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夺了他的江山,虎视狼顾,威风凛凛。

    应承安搜肠刮肚,记起了那日宿抚浑身浴血地闯进内阁,气息奄奄地同他说君父要行废立之事时他的心绪。

    年轻的太子殿下满心茫然,他被那血刺痛了眼,一时之间难辨真伪,竟记不住这不过是补骨脂带来的幻象,惶惶唤道:“子和!”

    宿抚刚吝啬地收好应承安的那一绺掺了白发的青丝,带着满脑子结发的遐思看着他,不防被应承安慌乱一唤,以为出了什么不能应付的变故,忙收起浮想联翩,一手撑在床头俯身看应承安,正好听见他哀求似的说:“子和莫弃我而去。”

    应承安心防一松,补骨脂之毒便趁虚而入,将他严密一裹,又往幻象中陷去。

    他仍勉强维持了神智清明,然而这一番挣扎被宿抚尽收眼底,不禁生出疑惑,想道:这回又是什么场景?

    应承安胸中有天下、有万民,不论是做东宫属官还是做使他亡国的叛臣,宿抚冷静之时都不觉自己能在他心中占据多少位置,然而应承安两次毒发所生幻觉都与他有关,不能不让他在忧虑怜惜之余生出一丝窃喜。

    宿抚居高临下地注视了应承安片刻,见他失色的嘴唇微微翕张,便俯身下去侧耳细听。

    今日当值的宰执是徐峥,他初入内阁,陪敬末座,又最年轻,已勤政示人,常歇在内阁中,应承安向他借了值房,将宿抚送到窄榻上,低声喃喃道:“子和为我舍生忘死……”

    宿抚那时被痛醒一遍,还有些知觉,心里担忧应承安,竟撑出神智,听到了这两句话。

    许是濒死时记住的东西都能刻骨铭心,宿抚一听这没头没尾的两句便想起这是哪段,然而当时他实在是太过虚弱,话听半截,晕死过去,不知应承安后面还说了什么。

    他生出探究之心,再俯了俯身,几乎将耳朵凑到了应承安唇边。

    应承安好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方才轻轻一叹,苦恼道:“也不知到今日欠他几条命了,这可怎么还?”

    他心里漫无边际地自问道:以身相许么?

    只是这个念头刚在脑中浅浅地转过一圈,便在君父要废太子的消息面前消隐无踪。

    应承安艰难地站直身,转身向皱眉望着地上血迹的徐峥拱手长揖,请他庇护宿抚一二。

    徐峥与宿抚之父同科中举,是旧识好友,未加犹豫,一口应下,道:“殿下放心,臣即刻寻人来治伤,待宿小将军经得起颠簸,臣就伺机送他出宫。”

    应承安在那幻觉中看自己谢过徐峥,冷冷地想:三次险死还生,一次夺我江山,一次迫我雌伏,还有一次尚不知是何等羞辱……我当时为什么不任他去死?

    这念头一生,应承安就感觉自己身体一重,手脚与思绪都不听使唤,仿佛被凭空套上一层躯壳,驱使他像曾发生过的一样拜别徐峥,牵了宿抚骑来的马折返东宫。

    如今应承安做了几年帝王,早已明白此时先帝心意已决,不可更改,不该浪费时机苦劝。

    若是今日他遇到此事,便该留在内阁中拣选人手,传令东宫抗旨,紧闭门户,再与宰执一道以清君侧之名强迫先皇退位,方能免除一切悲剧。

    然而他在这幻觉中却只能被控制着驰向东宫,呵退围困东宫的禁卫,佯作镇定地遣散东宫属官,再拨转马头直入先帝书房。

    书房中禁卫手持弓弩利刃对他,太子与先帝见礼,不辩驳求饶,亦不俯首认罪,只跪坐在他下首,与他拣趣事讲述,言辞和煦诚恳,宛如少时两人亲近时。

    先帝先时似是被打动,神色微柔和,而后默默垂泣,不多久又哽咽起来,几近仰倒。

    应承安如同过客一般蜷缩在自己身体中,漫不经心地听了听自己年少时言谈,颇觉无趣,就开始环视四周。

    他注意到自己的掌心残余了一层已经干涸的血迹,大概是在去握宿抚手掌时留下,杏黄色的袍角也有些污渍,分不清是不慎沾上的血,还是路过水洼时溅上的水,心跳得飞快,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而那些指着他的利刃都纹丝不动。

    然而当时他全副心思都在劝说先帝,妄图打动他收回旨意上,对这些细节毫无印象,也不记得自己如何掩饰畏惧和无助,强装出了镇定自若。

    掌印太监在先帝哽咽得呼吸不畅时奉上一个手炉大小的奇形事物,请先帝嗅吸凝神,应承安心不在焉地盯着那个新东西看了一阵,陡然想到先帝死于补骨脂,必定是早已服食,当下不顾眼下所见是幻觉还是被忽略的记忆,挣扎起身,急促道:“等……”

    然而先帝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把它捧在手中,凑上去深深吸了一口,而后陡然变色,将书桌上镇纸笔架拂落,痛斥道:“逆子巧言令色误朕!”

    旋即他令人强行剥下太子衣冠。

    太子原本屈膝跪地与他讲话,谈到动情处也流泪,但眼见无可挽回,便举手拭去眼泪,从容起身,自己摘了发簪交予宫人,除去服饰,只在解下腰间玉佩时迟疑了片刻,被掌印太监劈手夺过。

    玉佩上有一条四爪金龙,由上好的和田玉切割打磨而成,上面的雕工却拙劣,是皇帝在册应承安为太子时为他亲手雕琢,应承安佩戴八年,从未离身。

    这段他还有些记忆,但大约是被骂习惯了,再听君父态度厌恶地称他为逆子,心中竟然波澜不惊,尚有余力去审视他手中形似手炉的事物。

    应承安辨识出它的形状,思索良久,没能在记忆中找出任何线索,只好放任思绪散开,注视当年场景。

    此时皇帝已中旨废太子的消息已经传开,宰辅、六部主官和御史台联袂赶到,苦劝不得,拒不奉旨。

    然而皇帝以此是家事为由拒绝朝臣插手,态度强硬,数度口称逆子,要断父子情分。

    应承安此时只着一身单衣,鬓发散乱,赤足站在阶下,微垂着头,面色苍白,宰辅们开口时才抬头看上一眼,眼中光芒却越来越暗。

    他在朝中虽有贤名,真正矢志不渝地追随他的朝臣却大都年龄相近,此时没有一个能在这间书房中立足,朝中重臣们虽然多数时候也肯听他吩咐,但绝不包括眼下拼死相争,又或是在言语间达成共识为他逼宫。

    应承安知朝臣们的心思:

    这旨意未经过内阁,惹人诟病,但毕竟是下给太子的,宰执们可以因其不正当不奉旨,却没办法劝被君父劈头盖脸地痛斥的应承安也抗旨不尊,眼见皇帝怒火中烧,指着他反反复复地骂“逆子生反骨”,只好都闭上嘴,默认了这道废太子的旨意。

    唯独新上任的御史台大夫在水患时受了应承安的恩惠,一家老小幸免于难,见状挂冠求去,被暴怒中的皇帝下令杖毙。

    其时差不多也是初秋时节,昨夜连绵地下了一宿暴雨,湿气浸透了泥土,叫地板冰凉,应承安赤足踩在上面,站立得久了,被凉意侵蚀,听着窗外悲泣,竟觉得脚心如被钝刀割肉似的疼。

    这痛楚往上蔓延,片刻后稍稍盖过了痒意,应承安好似被谁扼住咽喉往上一提,头晕目眩地穿过重重幻象,在昏暗光线下看到了宿抚的面孔——

    凑得太近,有点瘆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宿抚直起身,没管挡住日色的床幔,坐在应承安身边问:“废太子那一桩事?”

    痒意并未完全散去,它慢慢收起触角回到皮肉上,更难熬的是它留下的余韵,脱力的酸胀和紧绷痉挛的疼痛在骨缝中乱窜,应承安缓缓松开被抓在手中的床褥,极轻地应了一声。

    他刚刚抓着床褥时太过用力,手指僵直,难以屈伸,缓了片刻才低声说:“是我抱憾终身之事。”

    宿抚回答道:“惊惧、遗恨……皆苦难。”

    其后应承安禁军被连夜押送出京,直至先帝驾崩也未能踏出软禁之所一步,再不与他相见。

    应承安目光有些怔怔,他默然片刻,偏过头去闭了下眼,强行按捺住心中酸涩,思索片刻,不知是否将幻觉中所见手炉告诉宿抚,请他在府库中加以搜寻。

    然而不等想出结果,宿抚握住他脚踝一折叫他屈膝,不知从哪摸出根长绳,将应承安脚腕与腿根捆在一处,余出一截系在床柱上,而后去解他的衣带。

    补骨脂算是虎狼之药,毒发时热气乱涌,宿抚探手进去攥了一把滚烫皮肉,应承安思绪一顿,茫然道:“什么?”

    “承安受补骨脂之苦,故朕当予承安快活,”宿抚跪坐在床边,注视着他说,“好叫承安日后戒得了补骨脂,戒不了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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