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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抚松开应承安时他手臂上已经浮现出了一片泛红指痕,片刻后微微浮肿起来,看上去像是被人抓挠过。
这并非寻常情况。
应承安虽然素来养尊处优,受宫人殷勤侍奉,好歹也能挽弓驭马,穿得住三十余斤的铠甲,祭社稷时坛上一跪一天,第二日照样能精神奕奕地早起,皮肉绝不至于这般娇嫩,一碰就留痕。
宿抚正欲在床边坐下,余光瞥见红痕,不免皱眉,复又挽起应承安衣袖,抬起他肘腕细细打量。
亡国君常年待在殿内,不见日光,捂出一身白皮,手感与色泽都似羊脂凝玉,但藏着一股韧劲,不算太柔软,却也没有硬得不能抓起来揉捏。
宿抚军旅多年,哪摸过这等好皮肉,一碰就爱不释手,偏爱在上面留下点印子,如今悟透心思,却仍是陋习难改。
今日宫人将床上瓷枕拿去清洗,应承安肩背陷入松软床榻中,颈下无物,不甚习惯地微仰着头,将咽喉露在宿抚面前,大约实在是痒得难受,那截脖颈用力绷着,喉咙在薄薄一层皮肉下颤动,看起来似乎是在诱人伸手折断它。
宿抚的目光从应承安的面颊移回手肘,他的里衣与外袍衣袖一道被挽起,之前在自己手臂内侧咬出的齿痕被汗浸得殷红,宿抚注视了它们片刻,手指在里衣上一捻,摸出一指水意,再看应承安鬓角,果然又已经湿透。
他的指腹在应承安腕上摩挲了一阵,若有所思道:“发作多久了?”
应承安整个人僵得像块木头,宿抚挪他才弯一下手肘,唯独胸口急促起伏,从蚌似的紧闭的唇缝间泄出颤抖气音,乍一听起来像笑,细听却又觉得是被强自忍耐的啜泣声。
这声音颇似被玩弄到行将崩溃时的哽咽,宿抚不禁浮想联翩,手指在应承安腕上停留了良久。
“陛下进门时便已发作了,”应承安喘息着抱怨道,“坐立不安,还得耗力应付陛下,真是难熬,你来添什么乱?”
宿抚被这理直气壮的迁怒噎了一下,继而无奈地笑了一下,替应承安把挽起的衣袖放下,起身放下床幔,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床边,背对应承安而坐,叹了口气:“朕分明只有怜惜敬重,承安何必担忧在朕面前失态?”
他说“敬重”时口吻纵容,和前面的“怜惜”是一个调子,连在一起不知为何生出缱绻味道,应承安侧身蜷曲起来,伸手在刚被宿抚握出指痕的左臂上轻轻一按,手指屈伸了半下,强行扼制了挠它一下的欲望,克制地抓住了手边的床褥。
那痒起先在皮上,只是恼人,因此宿抚进来时他还能对答两句,宿抚问他可否予才色的时候方钻进肉里,叫他不得不绷成了一尊泥塑应付,而后宿抚伸手来握他手臂,便仿佛把什么尖锐东西硬生生地往骨头里一按,眨眼穿透坚硬骨骼,叫骨缝里也泛出冰冷的痒意。
这滋味能杀人,应承安咬着牙忍耐了会儿,觉得紧闭的牙关也开始痒了起来。
唇齿与咽喉痒得叫人作呕,骨头上像有极细的铁刷抓挠,刺耳的刮擦声让应承安凭空竖起一身寒毛,他胡乱地在床上滚了下,竟分不清这痒与夺人心智的疼痛相比哪个更难熬。
放在床边的被子被他这一滚踢到了地上,落地时布料摩擦,簌簌响了几声,宿抚将佩剑横在膝上,闻声微微偏头。
他面朝窗扉坐着,窗扉半开,院中桂花树已然结了苞,缀得枝桠垂头,在风中轻轻晃动,偶尔向屋中送来些许香气,不多时就染得满屋清甜。
宿抚习惯随身带着剑,不爱假手他人,时日一长佩剑好似生出灵性,他无意识地伸手抚摸剑鞘时嗡鸣回应,声音清越,将他从低沉思绪中惊醒。
补骨脂毒发之象无前例可循,不过大约相差仿佛,应承安既然能忍了第一次的疼,就能忍了这一次的痒,至于那些幻觉更是不值一提,他原本不该抛下朝政跑来陪应承安,可是情难自禁。
宿抚咒骂自己反复无常,他挣扎良久,用剑鞘撩起床幔看了蜷缩其中的应承安一眼。
应承安把自己团成了一团,宿抚只能看到他有些散乱的发髻,鸦绒一般的发丝中生出数根银白,他以为自己恍神错看,便起身走过去,低头抽出发簪,把那一缕掺了白的发丝缠在了手上。
盛年白头不是祥兆,宿抚无声凝视片刻,只觉自己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忍不住想他是为了什么白头。
数息后宿抚抓在手中的佩剑出鞘三寸,将缠在手指上的那缕发丝割下,犹豫片刻,打成结放进了袖中。
应承安抱成一团,对宿抚这一番妄图与他结发的荒唐念头一无所觉。
他五脏六腑也跟着一起作乱,叫人恨不得抓心挠肝,然而不碰时这痒尚可克制,一碰怕是要抓碎皮肉,扯开筋骨才能罢休,因此不敢稍动,只能竭力忍耐。
他有些恍惚,但宿抚掀起床幔时带起的凉风还是叫他打了个哆嗦,应承安不知为何生出委屈,他呜咽半声,床铺就长出手来将他牢牢抓住,继而泥沼似的把他一口一口嚼碎咽了下去——
先帝调禁军围困东宫时宿抚不巧正在禁军营中。
他奉应承安之命前来抚慰因疏导洪水而殉职的禁军的家眷,听见营中调动踏弩的军令,心生警兆,忙起身出去查看,只见千机一营同袍向校场聚集,各个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禁军与应承安的东宫属兵分属两衙,宿抚若非持应承安手令,又是来抚慰,师出有名,也进不了禁军营,论理他不当多事,然而今日心神不宁,没犹豫多久,干脆冒险摸出别在腰间的千里眼向校场望去。
应承安陷入幻境,竟好似分享了宿抚的感官,闻他所闻,见他所见。
他眼前模糊片刻,宿抚调好了千里眼中镜片距离,对准校场搜寻。
校场台上站了一人,身着蟒袍,手托圣旨,是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掌印太监,而他面前甲胄俱全,半跪受旨的正是禁军统领与千机营卫长,三人似乎起了争执,掌印太监尖声说了两句话,身后两人暴起发难,将千机营卫长扣押住,竟当场下了他的披挂,取出牛皮绳把他捆了起来。
宿抚倒吸一口凉气,忙去辨识掌印太监口型:“太子……失德……行废立……”
他当即领悟到不祥预感从何而来,顾不得差事,牵了马奔出禁军军营,从一间营房外抓了一杆训练用的蜡样头长枪,掰下枪头当做棍子挥舞,挑开路障和前来拦截的宦官,咬着牙冒死闯宫。
应承安此时在内阁中与宰执议事,禁军大营与内阁相距不远,宿抚行事果决,只有早知发生了何事的宦官策马追出,认出他是应承安手下,端起弓弩便要将他射杀当场。
宿抚今日穿的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常服,因为是见殉职的袍泽家眷,特意寻了件素色的,不曾想会有亡命狂奔。
他伏在马背上抽剑斩断碍事的衣袖,抄起长枪辨认风声拨开弩箭,一面驭马疾驰。
应承安好像被线牵着的风筝一样跟在他身后,感觉被灌了一肚子凉风,不知为何,竟感觉到了宿抚此时的心急如焚。
他身上虽痒得叫人恨不得以头抢地,求个速死,神智倒还清明,心知自己此时是在幻觉中,也知宿抚此时虽然凶险,却无性命之忧,然而还是忍不住为他忧心。
应承安在这幻觉中是个无形之人,射来的弓弩毫无阻碍地穿过他身体奔向宿抚,不过两轮齐射就叫宿抚左支右绌,肩头中了一箭,当即便有血花溅了出来,叫他动作一顿,手中长枪险些脱手。
先皇废太子的圣旨未经内阁,走的是不受朝臣承认的中旨,宿抚奔向内阁时消息还无人知晓,他途径的禁军只见一队宦官持弓弩追击,两方都不说话,也不知该偏帮谁,只得默默避开,免得遭受无妄之灾,竟叫他活着撞开了内阁大门。
内阁亦有禁军把守,看见有人强闯,忙提枪持斧地列在院中,成犄角之势,将宿抚抵住拖下马背。
宿抚背上中了数箭,重重摔在地上,不顾剧痛,嘶声力竭地唤道:“殿下!”
应承安正与前来内阁办公的礼部尚书杨砚之谈论秋闱之事,听见有人叫自己,循声望了一眼,认出是宿抚,慌忙穿过禁军走过去,见宿抚血染衣裳,神色惶急的模样,惊愕道:“子和?”
宿抚背上有一箭直插胸腔,将他扎了个对穿,大约是伤到了心肺,呼吸里全是血沫,应承安半跪下去握他的手,听他虚弱道:“陛下要行废立……”
这一句未能说完便昏死过去,应承安整个人好似泥塑地僵硬了片刻,终于看见那一处致命伤,蓦地深吸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加冠三年,眉眼间仍留了一点稚嫩颜色,但气势却不像,被牵风筝一样牵来的应承安看了一眼少时自己,却不免叹了口气,旋即身后被巨力一推,没入幻觉中自己的身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