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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安脸上并无骤得自由的喜悦,他站在床边凝视宿抚片刻,招手叫宫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床头,随手拎起被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披在身上,不咸不淡地说:“换在宫外也不过是监视闲居,无甚区别。”
披风上的外袍是宫人为今日朝会准备,是件形制规矩的龙纹朝服,浓墨绣金,既肃穆又不至刻板,然而宿抚罢朝,浪费了这精心准备,应承安穿来衣袖与腰带都不怎么合身,衣带一束平白多出股质弱风流味,所幸一身气质端肃,并不显得不伦不类。
为他搬来椅子的宫人神色不免往龙袍上瞥,但像是被应承安气势所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没能开口。
宿抚目光全在应承安身上。
他与应承安朝夕共处时应承安尚是太子,太子衣冠虽绣龙纹凤,却无帝王冕旒以天下供一身的威严,其后宿抚驻守威靖关六年,从未离开北疆一步,自然也没入京觐见应承安,仔细算来,他为臣时竟然只在攻破京城那日见过他身着龙袍——
然而不过片刻,那身端正冠冕就被他自己提剑劈成数截,应承安鬓发散乱地被他亲卫反扣住双臂跪在地上,看他时眸中全是阴沉杀意。
但宿抚好似看惯他穿龙袍,竟未感到分毫不合礼节之处。
应承安坐在椅上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襟,神色淡淡,好似宿抚那一番剖白全是无用之语,不能影响他分毫。
宫人退下不久又战战兢兢地捧了一壶浓茶上来,身后还跟着屠毅,一绕过屏风便向宿抚跪倒见礼,沉声道:“徐首辅携子求见陛下,此时正候在书房外,臣失职,实在是劝不回首辅……”
宿抚一听“携子”二字便知道屠毅为什么明知他今日罢朝,还要来寝宫打搅他,怕是担忧徐荆被揍了个半死,还要站在门外被往来官吏围观,再被朝臣揣摩一番,人言可畏,平白惹出波澜,
却不知宿抚正是要此效果。
他心中忌惮徐峥,面上不得不与他把臂言欢,却不想让朝臣以为他信重徐峥,如此才可在世家同盟间撕破一条裂口,叫他们为首辅之位彼此争夺,免似今日这般同仇敌忾,他才可从容安插自己的人手,将朝堂上下彻底纳入掌中。
因此他故作沉思片刻,正要开口回绝,叫屠毅把二人强送回家中,禁卫副统领不知察言观色一样匆忙补了句:“二人俱是跪候。”
应承安自从屠毅进来后便没再开口,但视线也没往他身上去,只观察宿抚神色,毫不意外地看到屠毅说出“跪候”二字后宿抚的神色沉了下来,转眼又扯出笑意,意味深长道:“这是逼朕不得不见他啊。”
新君下得床去,负手向屠毅走了两步,审视片刻自己的禁卫副统领,声音愈发冷淡:“他请你跑这一趟,许了什么好处?”
屠毅慌忙一个叩首,口称:“陛下明鉴……”
然而宿抚不待他说出鉴个什么,蓦地笑了一下,打断他转头对应承安说:“今日之事与承安与世家相对时相比,用了几分功底?”
想来徐峥是被宿抚抓住了什么把柄,才会如此急迫地求见他,应承安起身走到屠毅身旁,身后抚了一下他肩头盔甲,摸出数道劈砍伤痕,当即了然原因,却不回答宿抚的问题,慢吞吞地说:“我非寻常降臣,总归跑不了雁探禁卫随行在侧,陛下准备遣谁跟随我?”
应承安收回手,袖间龙纹金光微闪,宿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落去,又听他不紧不慢道:“王公大臣也未必愿与我同坊而居,免得一日受我牵连,身价性命不保,陛下打算把我放在哪?”
宿抚知道自己的心思听来荒谬,不敢让任何人知晓,却不知应承安是如何想,颇有些慌乱地看了他一眼。
应承安一见宿抚视线便知他在忧虑什么,他心中百味陈杂,却也缄口不言。
宿抚才放下心去,答道:“先时本打算将宿府修葺一番赠予承安,然而毕竟数年无人看管,一时无法尽复,还有些荒凉,是以还要请承安搬回旧宫城暂住几日。”
但应承安似乎有些为难,他迟疑道:“补骨脂三日发作,陛下一来一去就是半日荒废,耽误朝政,岂不误事。”
禁卫常年蹲在房梁上,因此屠毅知道应承安染上了补骨脂之毒,只是不解为何发作时需要宿抚到场,闻言露出思索之色,将这点默记在心,所幸他仍旧叩首在地,没人看得到他的神色,也就无人注意。
宿抚虽然知晓原因,却不觉应承安有了防备,还会再向上次那般受补骨脂操控向他求欢,便婉拒说:“旧宫中侍臣跟随承安多年,远比禁卫照顾尽心,若有去处,既得了安置,又叫朕少养些闲人,一举数得,何需朕时时操心?”
宫中官宦多数被拘在兴都宫的偏僻庭院中,只有少许还有差事可做,宿抚不愿空耗钱粮养着他们,便琢磨使人训出一支中军,相比之下还是交还给应承安省心省力,只是必须先行筛选,免得放虎归山。
“若得自处之地,我难免交通旧臣,图谋复国,”应承安好似知他心中所想一样含笑问,“这你也敢放我?”
宿抚自剖白了心意就觉得进退维谷,立刻避而不答道:“徐峥这样急迫想见朕,朕不好置之不理,也该走一趟。”
他走出卧房数步,犹豫了下,转身握住应承安手腕把他也拉了出来,心虚地说:“承安也来。”
龙袍穿在应承安身上,宫人未得宿抚言语,不好冒犯他,只得再去另拿一套为宿抚更衣梳洗,急切之间翻不出成套衮服,战战兢兢,额头见汗。
应承安站在屏风前,看见宫人为难,信手解开衣带脱下龙袍抛给宿抚,吩咐跟在宿抚身后膝行出来的屠毅道:“给我拿一套禁卫的皂绢甲。”
禁卫虽众,找到合应承安身形的皂绢甲也不是易事,所幸宿抚登基以来选了一些勋贵子弟充作帝王仪仗,虽然挑的也多是高大魁梧的壮士,不过也有一二强塞来混履历的,身材与应承安近似,闻言奔去值房搜寻,勉强寻了件新制的绢帛甲捧来给应承安换上。
应承安虽然瘦削,身量倒是高挑,捧来的绢帛甲肩背适宜,下摆却有些短,上有一截脚踝露在外面。
宿抚打理好了自己,回来看了应承安一眼,吩咐宫人说:“取一双长靴。”
宫人取来长靴,跪地俯身为他换靴,应承安坐在椅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身上绢帛甲的铁片,听声响清脆,再捏住它微一用力,生生把缝在厚绢上的铁片撅得弯曲起来,毫不意外地笑了一下。
“六成功底有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屠副统领,徐峥一向以清贫示人,你便是相信他能拿出置换禁卫兵仗的钱财,也不关心钱财从何而来,也总该想一下到时如何向皇帝解释。不妨说来听听。”
宿抚闻言看向屠毅,副统领张口结舌,哪像想过这些的样子。
他怒极反笑,伸手点了点屠毅,甩袖丢下他出了寝宫。
应承安更衣费了些时间,便是不坐慢悠悠的御辇,驭马往书房,距屠毅前往寝宫替徐峥父子二人求情也过了大半个时辰,所幸宿抚不在书房理政,并未召见官员,往来只有禁卫以及递折子的内阁官吏,前者不是多嘴之辈,后者自有徐峥约束,还不至于很快就传得满朝皆知。
徐峥年近古稀,虽然一直无病无痛,毕竟年迈,跪了大半个时辰也额头见汗,他身后的徐荆更是不堪,面色白如金纸,唇无血色,腰臀衣物尽被打湿,远远就能闻见一股血味。
宿抚皱了皱眉,还不待勒马就吩咐屠毅:“把他送去医治。”
应承安身居高位多年,杖毙斩首都见过,虽然有些晕血,好在只晕自己的,见状无甚反应,只挑了一下眉,饶有兴趣道:“我记得他是奉命替你去见了诸略,这是没办成事,惹首辅动了家法?”
宿抚却说:“承安定然想不到其中缘由。”
他在离徐峥大约十步外勒马,翻身下马,大步上前搀住徐峥胳膊要将他扶起来,口中亲热道:“快请起,区区小事,哪值得这样兴师动众,首辅真是折煞小辈。”
屠毅得他吩咐便拨转马头,唤来禁卫抱来一床被褥,合力把徐荆往上一抬,裹着他去值房医治。
只剩应承安还安坐马上,轻轻一抖缰绳不紧不慢地踱到徐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绕到宿抚身后跳下马背,理直气壮地把马缰丢给屠毅。
他身上穿着绢帛甲,又戴了个立着漂亮红缨的头盔挡住面孔,像是个新得宠的鲜衣怒马小将军,徐峥刚刚起身,还有些站不稳,随行禁卫连忙上前代替宿抚搀扶他,瞥见应承安与宿抚并肩而立,大概是对他不守礼抱有微词,略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宿抚转身向书房走去,徐峥不好越俎代庖,有些踉跄地跟在他身后,连声道:“谢陛下宽容。”
应承安被这一眼看得哑然失笑,强忍住没有发出声响,抱着胳膊慢吞吞走在最后,思索了一会儿徐荆挨揍的因由,不得要领,屠毅便神色复杂地拦住他,小声请教说:“京城这么难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