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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凭被雁探从值房的书桌上抓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三更。
他桌上堆满了形状各异的密信,好一点的写在打了格子的绢纸上,便是已经经过雁探整理的,差一点的则是直接从各地手中送来,只有两位副使能看的密信,大多数分不清究竟是写在什么东西上。
有几个摆在户凭手边的竹条形似厕筹,色泽沉暗,叫人有些怀疑它们的来历。
但大概是雁探司副使困得稀里糊涂,把它们当做了枕头压在脸下,一抬头就叫奉命前来叫人的雁探看到了他额头上的红痕,细看还凸凹不平,不知是因为竹条上的纹路还是因为上面刻的字画。
户凭坐起来,用力搓了把脸,应了宿抚的诏,顺手拿起竹条,正要放入密匣中收好,余光瞥到竹条上的字迹,不由惊异地“嗯”了一声,当即停下动作,将竹条送到烛光前细看。
殷桓好歹也算是位高权重,又是从旧朝投奔而来,雁探司必然要在他身边排布人手,只是这事不好明目张胆,加之殷桓也非寻常人,雁探在他宅上待得战战兢兢,十几日才得一信。
上一封正在昨日清晨,说的是殷桓密会御史言官,可惜没能探听到内容,如今不过短短两日,竟又有信来,必有不寻常之处。
户凭客气地请负皇命而来的雁探稍待,一字一字地读完了竹条上密信,带着一脸思虑重重把它们收到了袖中,才伸手一拂将其余密信拢入匣中上锁,飞快地整理好了仪容,跟着雁探前去面圣。
他到书房门前时宿抚还未至,但有两名禁卫提着水桶和抹布蹲在地上刷洗血迹,户凭走到近旁稍看了一会儿,认出这是有人受廷杖后留下的痕迹。
看血污颜色,其人受杖还不到半个时辰,不知是哪个触怒了皇帝的臣子,想来与宿抚深夜召他有关。
户凭在心中把自己这几日手头的事情过了一遍,没能想出究竟是什么事惹得宿抚震怒,就把注意力挪回了刚才放进袖中的竹条上,凑到宫灯下再细细地读了遍。
竹条不过两指宽,长也不过四五寸,写不了几个字,何况还是被人匆匆刻上,字迹潦草难认,户凭连看数遍方才确认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七月二十三日夜,越副使着宫装于殷宅后门出。”
户凭上一次得知越梅臣的消息时他还在沅川的钧杨城,言谈里全是对蔺自明的抱怨,钧杨到京城千余里路,除非他一路从驿站换马,日夜兼程,不然绝无在三日内赶回京城的可能。
但这般调用驿站人马,与越梅臣一道进京的定然还有驿站信报,户凭至今却没听到任何消息,显然有哪处出了纰漏。
户凭思索片刻,不得其解,沉吟着收起竹条,见禁卫已经把地上血迹清洗干净,就又走回阶下,袖手站着等宿抚回来。
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户凭半梦半醒间听见哨音,强打精神向声音传来处看去,不巧看见宿抚魂不舍守似的从马上滚了下来,匆忙飞身上去扶了他一把,免得皇帝在台阶上磕破鼻子,正欲向他行礼,又听到了一串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旋即怔在了原处。
应承安将马停在宿抚身边,向户凭点了下头,漫不经心道:“伯劳官安好?”
户凭早已不是应承安的伯劳官,只是习惯以此称之,并未想过从户凭口中得到什么回应,但户凭却愣了片刻,蓦地屈膝跪倒。
应承安只当他拜的是宿抚,自顾自地翻身下了马,带着一脸心不在焉往台阶上踱步。
却听到户凭颤声说:“臣一切如旧,陛下……”
这应的是他的问题,应承安脚步微顿,为“一切如旧”四个字回头望了宿抚一样,发现他果然皱起眉头,面露不豫,便张口打断了户凭。
“户凭,”他说,“莫要自欺欺人。”
应承安平日所穿常服已经被宿抚糟蹋干净,平日在寝宫里一件单衣也勉强能应付,如今被宿抚强行拖出门,只得寻来一件花纹不甚明显的朝服,袖口的龙纹在烛火照映下闪着漂亮的粼光,不知为何晃得人眼花缭乱。
户凭难得有些恍惚,他张了下口,又在应承安的注视下把话吞了下去,垂下头与宿抚见礼。
宿抚面无表情地从户凭身边走过去,提着袍子跨入书房,毫无叫他起来的意思。
他不言语,户凭也不敢擅自起身,只得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从额头与地面的缝隙间用余光瞥到应承安的袍角停留片刻,稍晃了一下,便也随着脚步声从他面前消失了。
雁探司乃是宿抚手中不可告人的刀,虽说比秩六部,却不可露在人前,户凭如今身份假托在禁军前卫,官阶不高,深夜见召虽不惹人注目,却断了他在朝上见到应承安的可能。
自应承安把伯劳官遣往威靖关投奔宿抚也有将近六年时间,这期间户凭从未离开北疆,如今乍然见到旧时君主,难免情难自禁,然而不论是应承安还是宿抚,都不愿见他这番姿态。
应承安收起心中触动,慢吞吞地迈过书房的门槛,在窗边寻了个木墩坐下,接上了刚才被宿抚逃避的问题。
“我已近而立之年,不比年少者柔媚鲜嫩,又不知屈意侍奉,寡淡无趣,”他不死心地问,“子和总有厌倦之时,相比似色衰爱弛之优伶弃如敝履,何不早给我个痛快?”
宿抚想脱口说自己不会厌倦。
但这听起来既不符合常理又不足以取信于人,更不知因何而起,只好默默将话咽下,想不明白应承安是怎么对着自己这张脸得出寡淡无趣的结论。
所幸应承安大约已经明白今日不可能从宿抚口中听到一个回答,便没再咄咄逼人地问下去。
他支颐望了会儿窗外夜色,又道:“陛下夜半三更地召见暗探,是出了什么事?”
户凭是个难得的有勇有谋的直肠子,若说宿抚手下有谁决计不可能参与逼宫,也只有这位前任伯劳官之首,若是宿抚打算追查刺杀之事,户凭确实是不二之选——
如果宿抚没有亲耳听到他用哽咽的腔调对应承安说“一切如旧”。
就凭他对前朝亡国君抱有旧情这一条,宿抚未必能放手让他施为。
应承安将目光从不远处仍旧伏地不起的户凭身上收回,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宿抚的面色,饶有兴味地想:他不敢。
今日事端接二连三,劈头盖脸地砸了宿抚一个措手不及,他心中有千头万绪,偏生无法一一厘清,反倒扰得自己头痛起来。
宿抚抬手捏了下鼻梁,默然片刻,暂时放弃无谓的脾气,把户凭叫进了书房。
“诏卿入宫有两件事,”他开门见山地说,“其一,去查越梅臣近日与谁暗通款曲;其二,在京中通缉蔺自明,朕要活口。”
第一个名字应承安未曾耳闻,想是宿抚在威靖关这几年收服的属下,不难猜出其人与数月前刺杀一事有关。
倒是蔺自明此时在京中有些令人惊异。
户凭下意识地领了命,正欲直起腰,忽然怔了一下,从袖中抽出竹条,双手呈给宿抚:“臣奉诏入宫前恰看到此信,雁探看到越副使今夜从……”
宿抚低头一扫竹条,抬手阻止了他说出殷桓姓名,沉吟片刻,惑然道:“他眼下不该在京中,可验过真伪?”
“这是宵禁后送来的,还不曾查验,”户凭答道,“但越副使三日前还在钧杨城,臣未收到雁探调用驿站人马的信报,此人应当不是越副使,否则雁探司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雁与伯劳具为鸟雀,这名字取得一股欲盖弥彰味,应承安指尖在膝上轻敲了两下,视线微垂,扫了眼户凭身上官袍的品阶。
六部尚书为二品,左右侍郎三品,前者衣紫,后者着红,文武各有绣纹,皆循了前朝旧制,户凭一身红袍,胸前绣飞鸟与云,是何官职一目了然,应承安沉吟片刻,径直问宿抚道:“雁探司正使是谁?”
宿抚正在纸上写写画画,试图把近日之事整理出头绪,闻言落笔一顿,不禁抬头看了看应承安,想起抽丝剥茧,于纷乱事务中理出条理是他所长,忍不住压榨他。
“雁探司正使悬置,”他若无其事道,“承安来看……”
他支使户凭把应承安的木墩搬到自己的座椅旁,展开桌上宣纸,又递了支朱笔给他。
纸上自右至左列了数个日期,日期下另有简要标记,标记被靛青色墨迹相连,连线上又有附注,乍一看去条理清晰,待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挤作一团的附注写的是什么:干他娘。
应承安哭笑不得地将视线从附注上挪开,从第一个日期开始看起。
元月除夕,于营中守岁,徐荆等二十一人以清君侧之名劝我起兵,至龙抬头,三劝三拒。
二月十五,蛮夷生事,伏案小憩,遇刺,险死。
二月二十六,谋不道。
四月三,诸略被献,讯问银粮,又五日脱逃。
六月二十,入京。
七月二十三,诸略夜闯兴都宫,留补骨脂,殷桓会蔺自明,越梅臣疑与其一人交通。
徐荆是首辅徐峥次子,过去徐峥押注应承安,叫他跟随在应承安身边做伯劳官,但应承安不好叫首辅之子跟在自己身边鞍前马后,就将他交给蔺自明,在伯劳官中挑了个文职给他。
其后还有一个名字被宿抚涂抹掉了,看长短是三字,应承安仔细分辨了一下,认出最后一个字是“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