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偷瞄一眼

城西走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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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风沙粗粝。

    杨佑安为了避免盛夏入大漠,所以去敦煌城的一路上走得很慢,各处停停转转,直到入秋才算到了河西四郡的地界,可就算是天已入秋,正午时分的黄沙大漠中依旧热得吓人,杨佑安头顶太阳,恍恍惚惚间极没出息地迷了路。

    河西四郡本就地形地势复杂,大漠、戈壁绵延不绝,其中交错着片片草原和点点绿洲,虽说风景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壮阔,但杨佑安可没心思去欣赏,四下远眺环顾,深深刻刻理解了什么叫做拔剑四顾心茫然。

    不过好在杨佑安是沿着一条几乎快断流的河水而行,倒是不至于渴死,沿着河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日后终于还算幸运地遇上了个同样赶路的行人。

    这人也正沿着几近干涸的河床而走,他身上的麻布衣衫不破烂但是看起来很旧,伛偻着背,步伐缓慢,极像是个落拓的羁旅之人。杨佑安微一犹豫,没有贸然上前搭话,而是一路跟在那行人的身后十步远的地方,行了约有一个时辰,直到那行人转过身来,指了指杨他间挂着的羊皮水囊。

    杨佑安一怔,继而礼貌地笑笑,摘下水囊走上前递给了那行人,走近后无意间瞄了一下那人的脸庞,不觉动作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头。此人面白无须,连眉毛也淡得几乎看不见。杨佑安身处皇宫二十年中见到过太多此等样貌之人,所以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以断言:此人是个胯.间无物的太监。

    那位无须的中年男子似乎并没注意杨佑安神情中的细微变化,小心捧过水囊吞了两口水,而后把水囊还了回去,声音沙哑地道了句多谢,转身继续行路,杨佑安便也和之前一样跟在那人的身后,不过那无须男子又行了片刻后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指了指身旁的干枯河床道:“年轻人,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河?”

    低头走路的杨佑安猛然抬起脑袋,顺势紧走两步跟在了男子身边,略带笑意地摇头道:“不知道。”

    “甘州,弱水。”无须男子缓缓说道。

    杨佑安看着混入不少乱石的河床,讶异道:“这里就是弱水?”

    男子点点头,笑道:“你没赶上好的时节,近两年甘州此地风沙极大,所以曾经的弱水三千就变成了此等模样。西北河流极为珍贵,商贾行路皆沿河而走,既然弱水近两年断了流,此地便也无人往来,我是图个清净才沿弱水而走,但是你这年轻人怕是迷了路才走到此处的吧。”

    杨佑安不好意思点了点头。

    男子眯起眼睛,那张无须的面容虽然看起来有些别扭,但是脸上的表情和善,说道:“瞧着你的模样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说说吧,要去哪儿,我给你指指方向。”

    杨佑安不假思索道:“敦煌城。”

    “敦煌……倒还顺路。”男子搂着袖子略微挺了一下腰杆,望着前方说道:“我可以带你走到嘉峪关,过了嘉峪关之后沿大路向西行就是了。”

    杨佑安笑容和煦,道了两句多谢。

    男子挥了挥手,勾着背继续走得缓慢,只是低头的那一瞬瞥向了杨佑安身后的两柄长剑,目光中的异样转瞬即逝。

    二人便如此成了一路同行的旅伴,杨佑安表面不主动答话,其实心里却对这男子满信好奇,更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所以途中一次歇息间,那这无须男子找了个背阴的地方解手时,杨佑安便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旁经过,实则刻意地转了一下头,偷偷向那男子的胯间瞄去。

    那男子留意到了杨佑安这拙劣又可笑的动作,爽朗大笑,光明磊落地转过身来让杨佑安清清楚楚地看,倒是弄得杨佑安极觉愧疚,闭着眼睛连声道歉。

    男子摇了摇头,边系裤子边道:“无妨,我也早就习惯没有那玩意的日子了,或者说我压根不知道有那玩意是什么感觉。当年净身的时候我还不记事儿,后来听别人跟我说啊,那个替我净身的是个没什么经验的新手,一刀割歪弄得我血流不止,我差点儿就没能活下来,后来图个吉利,就给我取了个俗气的名字,叫潘禄。”

    杨佑安顶着一脸尴尬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没有无礼地刨问潘禄净身的缘由,而是心虚地悄悄转身离开,在背对着潘禄的时候兀自吐了吐舌头。

    潘禄的目光流转在这年轻人的背影上,满眼笑意,站立不动地瞧了他片刻,终是洒然一笑,走到杨佑安的身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赶路。

    杨佑安拍了拍脑门尽力忘掉刚才的事情,和潘禄继续前行,二人又赶了几天的路,期间遇到了小村野馆就前去投宿,遇不到就天为被地为床,倒也自在。潘禄话不多,但与杨佑安熟稔了几分后,偶尔也会和杨佑安说一说河西一脉的风土人情,指一指远眺可见的祁连雪山,或是讲一讲此地数不胜数的佛窟佛寺。

    杨佑安多数时候是跟在潘禄身后半步远的距离静静地听,听潘禄说得累了轻轻咳嗽的时候会默契地把羊皮水囊递过去,潘禄接过水囊后会抿起髭上无须的嘴唇笑笑,总是能想起那天自己撒尿的时候这年轻人路过自己身边刻意偷瞄的滑稽模样。杨佑安自然知晓潘禄在笑什么,无力辩白,只能是无奈地朝他撇嘴翻眼睛,潘禄便因此笑得更厉害,同行一路,不算无聊。

    路上无甚波澜起伏,转眼地也就到了嘉峪关,此关与山海、居庸两关齐名而立,敦煌城就在嘉峪关和玉门关之间,两关连接的一脉则是勾连西域和中原的重要地段,因而十里一墩,百里一城,兵力熊健,守卫森严。

    杨佑安立于关下,眯眼向上望去,只见一缕阳光跃过高耸的黄土厚墙,远踏而去。

    潘禄搂了搂衣袖,沙哑道:“记得沿大路一直向西,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敦煌城了。”

    杨佑安回神,转脸问道:“潘伯伯这就走了?”

    潘禄转身扬了扬手,向南而去。

    “潘伯伯,一路小心。”杨佑安向着那伛偻的背影喊了一句,转身入关,沿路西行而去,没再细细思量潘禄的来历,也不曾预料有个一袭紫衣的婉媚女子早已过了玉门关向东行至了敦煌城,独自站在城门口,翘首远望。

    嘉峪关南路,潘禄依旧是以伛偻着背的姿势缓慢而行,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嗟叹,嗟叹于刚刚与他分别的年轻人身上所沾染的佛道之气,其中还隐隐有股子凌厉意气,而且每股气机都是难得一见的珍贵,潘禄后知后觉地好奇起这年轻人的出身来路。

    只是那向西赶路的杨佑安从未想过自己这身武功有多难得。但若真掰着指头从头算来,一桩一件也很是瘆人:杨佑安先是由当年驭剑屠城的谢阳开窍,染了一身浩然之气;之后又从本是武道奇才,却甘愿蛰伏市井的落拓江湖客魏思温身上学了敛窍;而那始终隐藏不发的一身的佛意,则是蹲在空潭寺院中看裴寒音练剑时无意中沾染的;最后是证长生的道家法门,那可是天下第一剑仙韦元宏亲授的。

    这种种机缘巧合,随意拎出来一支都足够众多江湖子弟痴狂癫疯了,杨佑安不但没有失心疯,竟还有偷瞄潘禄胯间这等弯弯绕绕的鬼心思,这便已经算个奇迹了。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场萍水相逢对于潘禄来讲倒也有趣。

    带着几分感叹,潘禄顿住了脚步,他的前方,是一片浩浩无垠的沙漠。这片沙漠几乎无人涉足,因为此地到处都是流沙坑,一步走错便是生死之差。但潘禄虽然在这片沙漠面前停下了脚步,但却不是退缩,而是抖了抖袖子,脚尖一踏,掠空而去,茫茫黄沙之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潘禄掠身入沙漠,最终停在了沙漠中央的一小块沙丘前,伸出右掌覆在沙丘之上,用力一按。轰隆如雷的一阵响声后,沙丘后的黄沙整整齐齐地向两边散开,黄沙之下,竟是一条白玉石阶。潘禄面容平静,踏着白玉石阶下行而走,经过一处燃着长明灯的暗道后,进入了一片胡杨与红柳相杂的树林。

    而这树林之外,是广殿楼宇、采袖华裳,那斗拱飞檐大气磅礴,那联袂采袖不输长安风采。更让人惊叹的是,在翩翩楼宇前,是一个月牙形的美丽湖泊,湖泊上铺展着平直可跑马的紫玉阔桥,阔桥两侧的仆从低眉垂首,跪立整齐。

    身形看着瘦弱伛偻的潘禄缓缓踏上紫玉阔桥,行走于大桥的正中央,此情此景下,他那张面白无须的平静脸庞上竟也多了几分慑人的气度。

    在这片掩藏于沙漠深处的绿洲之中,没有一个人胆敢忤逆于潘禄。这里的人们都知道,他通过暗中操控西域和北燕的贸易往来,从中谋取了大量的真金白银,进而造出了这里一座座不为人知的华丽殿宇。却不知道他是当年西夏国权势彪炳、武功奇诡的掌印太监,不知道他当年带着西夏皇室逃到此处又默不作声地杀掉了曾经信任他的皇室众人,不知道他隐藏在这里多年是为了有朝一日拿下河西四郡,建国封号,自立为皇帝。

    潘禄停在紫玉阔桥中央,对着那片依照北燕皇宫而建的楼宇阴鸷地笑笑。

    太监又如何?

    太监照样可接受万人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