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一朝一相一貂珰

城西走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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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皇城西北角有个专供载货马车出入的石门,白日里,石门旁会守着一队执戟铁卫,盘查货物马车的通文,确定通文无误后才会行放出入皇宫。但是今日正午的时候,一队铁卫被统一调离了马车石门,铁卫走后,只有一个年虽不大的小宦官站在门口。这宦官长得还算周正,就是一直低着头偷偷抹着脑门上的汗水,略显紧张。

    小宦官名叫陈铎,出生于一户乡野人家,七岁的时候就被迫于生计的父亲一刀砍下去净身卖入了皇宫,到一个月前,他入宫当差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陈铎虽然出身凄惨,但却是个性子温和、办事勤恳的人,十年里,从一个刷扫后花园鱼池的苦力太监晋升到了含元殿的守宫太监。虽说官职并没上调多少,但好歹是在天子的寝宫当差。

    陈铎不奢望自己成为皇帝身边大红大紫的掌印太监或者秉笔太监,他这辈子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为含元殿守宫门,时不时地偷偷瞄上那九五至尊一眼就知足了。

    陈铎升为守宫太监后,有一次傍晚当值时就壮着胆子微微抬头看过皇帝一眼,那一眼没看清皇帝的长相,不过那一身明黄色龙袍看着真真像是天君下世,不愧是世人所称的真龙天子。那日天子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身着二品小蟒朝天补服的大臣。陈铎知道这位大人姓魏,名叫魏籍,陈铎可不止一次地为这位大人开宫门,再恭敬补上一句:“魏大人请。”魏籍常是微微点头示意,身为二品大元却看不出什么倨傲之意,这让陈铎对他一直心存好感。

    而令陈铎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魏籍魏大人会主动找他办事,让他今日午间守在石门旁等人吩咐。陈铎不清楚魏大人想让自己做什么,但骨子里的奴性让他没怎么多想就连连点头称是,大气都不敢喘,提前一个时辰就守在了石门旁边,紧张兮兮地等了半天。

    也不知等了多久,陈铎终于看到一位身着素色衣服,留着髭须的男子向他走来,这男子走近后低沉地对他说了一句:“跟着我走。”

    陈铎心里犯嘀咕,使劲儿地掰了掰自己的手指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猜不透这男子的身份,也不知道魏大人让他等的是不是这个男子。

    正犹豫呢,只听那男子转头喝道:“还不快跟上?”

    陈铎心里一紧,狠狠咬了一下牙,还是下了决心跟了上去,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却不敢过问,只是在那男子身后两步的距离外碎步跟着,他当然并不知道他跟随的这位衣着朴素的男子就是自己心里崇敬万分的当今天子杨耀坤,他也不知道,魏籍选中了他跟着皇帝出宫是因为看到他家世清白,为人又敦厚老实,就算日后成了皇帝的贴身太监也好掌控,他更不知道的是,魏籍其实很早就找到了一个和皇帝长得很像的傀儡养在宫中,学着皇帝的一举一动以求出神入化,借以掩人耳目,为以后打算。

    此时,傀儡皇帝在宫中悠然闲逛,真正的皇帝则在袖口中藏了一壶毒酒迈出石门。

    跟随着乔装打扮的皇帝拐进了一间宅子,陈铎虽然识字不多,却也认得出这件宅子匾额上铁画银钩的三个字:相国府。

    陈铎默念着这三个字,又是一阵惊诧,两腿不争气地发软,几乎迈不出一步,北燕相国虽有三个,但是敢将自己的私宅以相国府自居的,可只有齐东来一个,本来才初春,天气凉爽得很,陈铎额上的汗珠却大颗大颗地滚落,还好那衣着简朴的男子此时回头说道:“你在这儿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相国府。”

    陈铎下意识答了句是,木桩子似的站在相国府门外不动地方了。

    陈铎虽认不出皇上的模样,齐东来却认得,只是他认出皇帝后却并不惊讶,只是恭敬地引皇上去了后院的僻静屋子,挥退了所有下人。

    燃着上等熏香的屋内,杨耀坤和齐东来相对而坐,齐东来抚弄着下须,神色安然,反倒是九五至尊杨耀坤有些坐立不安,不时瞥着桌上的一个酒壶。

    “皇上真的打算用这种方法杀了老臣?”齐东来笑眯眯地问道,那神情可不像是在和天子说话,而像是在教育初入官场的晚辈后生。

    杨耀坤并没挑理,只是攥着拳头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这蠢主意啊,肯定是魏籍那个老头出的”齐东来摇头笑道。

    杨耀坤深吸一口气,不语。

    齐东来伸手去摩挲那个精制酒壶,其实自从他当上这个一人之下的相国时,就预料到了这一天,齐胤前两日不告而别后,他便知道这一天快来了,所以齐东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

    齐东来是青史留名的百官之首,所以这一生他在仕途上没有什么遗憾,唯独后悔一直没好好地和自己的儿子谈谈心,他虽然觉得齐胤离开长安是正确的选择,但心中那番憾然还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想到此处,他拿起了那个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面前仍显稚气的皇帝问道:“要是老臣不肯喝这杯酒呢?”

    杨耀坤动了动喉头,语气生硬道:“这由不得您。”

    齐东来举起酒杯:“怎么个由不得法,还请皇上明示。”

    杨耀坤瞪着眼睛,握着拳头的右手指节发白。

    齐东来望着杨耀坤的反应,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一口饮尽杯中酒,豪迈地扔下酒杯,靠在椅背上说道:“皇上,老臣不难为您,只是老臣最后还有几句话要说,但听与不听由皇上自己做主。”

    杨耀坤缓慢松开攥着的拳头,道:“您说。”

    齐东来吞咽下喉咙中的血腥气,这位以官场手腕著称的相国现在的语气里满是真诚:“皇上,魏籍这个人其实一直被老臣打压着,老臣承认他有济世之才,只是此人做事略显阴狠,他日若权势彪炳恐怕不好驾驭,皇上对他的话千万不要尽信,这是其一。”

    “北燕财政漏洞虽然一直很大,但皇上可不能一直以赋税填补漏洞,江南的盐业、漕运、渔业,北方的屯田、茶马贸易,再联络上各州各县的驿站官路,这一模式架起,必可解北燕财政之弊。详细的东西,皇上大可去问问荀逸,这一切都是他勾勒布置的。此人心性醇和,可堪重用,况且让他留在长安担任官职也有助于削弱稷下学府的势力,但是此人太过刚直,不够圆滑,不必给予高官大权,免遭非议,这是其二。”

    “其三事关北燕军政,想必魏籍也已经谋划好了消释蓝家兵权的一系列做法,可老臣却想劝皇上不要去做,蓝家如今权势鼎盛,蓝邺这位异姓王的势力还在,此时若强行打压无异于逼迫蓝家造反,这对北燕有百害而无一利。如今北境七国虽尽灭,北疆却未全然安稳,蓝家的存在对北境起到威慑作用,不能忽视。在老臣看来,想要治理蓝家,最好的方法是培植可与蓝家对立的武将,让其相互牵制,鹬蚌相争,得利的是皇上。”

    “其四……”齐东来淡然抹去唇角的血迹,“其四事关士子民心,常言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不可强求,人和却是大有可为的,体贴下士,安抚民心,要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其五事关皇储,老话讲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可依老臣看来,立长立嫡都不如立贤。这话可能逆了祖训,但皇上要知道江山社稷才是大事,断不可让昏君执政,葬送北燕滔天气运。”

    “其六……”齐东来呕出一口浓郁黑血,用袖口擦去后惨然笑道:“老臣本想再说说太后和齐王殿下的事情,但怕是时间不多了,这又算是皇上的家事,老臣就不多嘴了。皇上,老臣最后只乞求您……莫将犬子齐胤赶尽杀绝。”

    杨耀坤一直静静地听着,藏在袖口中的手微微颤抖,他扶着桌子起身,却未说一句话,一步一拖地走出屋子,合上了屋门,面色苍白地背靠屋门,直至听见屋内传来一声似枕头落地般的闷响才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咬牙稳下心神朝相国府外走去。

    府外,陈铎垂首侍立,如同每日在含元殿外守宫门一般,杨耀坤瞟了他两眼,问道:“你叫陈铎?”

    陈铎愣了一下,继而颔首道:“是。”

    杨耀坤淡淡嗯了一声,缓慢向皇宫走去。

    回到含元殿时,原本留在宫中的傀儡已经自觉藏好,杨耀坤独自坐在屋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是双手颤抖,一杯茶洒得到处都是。

    第二日,消息传开,百官之首齐东来暴毙,其子齐胤不知所踪,皇帝下旨厚葬齐相国,但是把齐家的家宅家产尽数没入了国库,太后赵芷出人意料地对此事不置一词,漫不经心地在后花园喂鱼,偶尔把萧嫣调弄哭,再伴着她细微的啜泣声轻叩五指,怔怔出神。

    皇城中,原本守宫门的陈铎被调到皇帝身边当贴身太监。

    陈铎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一惊,继而没出息地痛哭流涕,向着含元殿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

    也是在这一日,千里之外,青城山。

    韦元宏一大清早地站在道观门口一个劲儿地挠自己的后脑勺,心想着渔火和祺然不是说要去辽东捉一只海东青么,怎么最后弄了个大活人回来?难不成在辽东那等偏远苦寒之地,连只鸟都能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