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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如丝的细雨连绵不绝,浅灰色的云朵铺满天际,投射下一片淡淡的、没有边际的阴沉。
在这样的细雨中,辽东郡慕容府门外,有一男子撑伞而立,伞是普通的褐色油纸伞,伞沿儿低低地压下,遮住了他的面容。男子已在这里无声无息地立了很久,即便鞋袜边缘早已被细雨打湿他也全然不在意,撑伞立于雨中,不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后,细雨渐渐小了几分,终于有一人推开府门,用略微沙哑的嗓音问道:“符离,等半天了吧,怎么不先进来喝杯热茶?”
说话的人并未打伞,任由细雨星星点点地落在他并不宽厚的肩上和已经掺了些许白发的额前,微笑看着门外的撑伞之人。
名为符离的男子微微抬了抬手中的油纸伞,自伞沿儿下露出那张俊逸却略显苍白的面庞,恭敬道:“孩儿不敢打扰义父午憩,在外等候便好。”
辽东郡守慕容垂揩着额上的雨水哈哈一笑,略带责怪地说道:“说了多少次了,你我父子二人之间不用讲那么多规矩,快进来。”
“是。”符离颔首道,收起撑了半天的油伞提在手中,随着慕容垂一同淋着细密小雨走入慕容府的会客厅堂。
厅堂内,早有捧着衣物和茶点的女婢候着,等慕容垂走进堂内,连忙用白巾拭去他额上的雨水,再替他解去湿衣换上干净衣物,另一女婢则摆上温度刚好入口的茶水和几道精制茶点,动作轻柔至极,几乎未发出一点声响。
符离始终微垂着头侧立一旁,手中一直提着那柄还在滴水的油伞,迟迟不愿放下。所幸慕容垂了解这位年轻人的古怪性子,倒也不去强求,瞟了他一眼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梨木椅子,招呼道:“符离啊,来,坐下说。”
符离落座时不忘道谢,俨然一个循规蹈矩的恭敬后生,他的身量看着也单薄,一双唇常常紧抿着给人以缄口不言的印象,坐在椅子上时身体也是略微前倾,低着头不敢直视厅堂的主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义子,让慕容垂始终带着三分戒意,不为别的,只因符离是辽东骑兵的总将领,辽东八千精锐铁骑是由他一手□□出来的,因而他在军中威望甚高颇能服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因为符离名声太大权柄太盛,所以慕容垂几次都想暗中解决了他,但下手之前总能想到那八千铁骑会没有合适的人接管,又想到他那身和脾气一样古怪的武功招式,权衡再三,终于一忍再忍,忍到了今日。好在符离似乎一直没有忘本,没有忘记自己能活到今日全赖慕容垂当年的赏识和庇护,所以对自己的这个义父恭敬有加,二人表面上的一层和谐还是能够做到的。
慕容垂嘬了一口热茶,微眯着眼睛道:“在外头站了半天了,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免得落下病来。”
符离轻轻点了点头,却没动手边的热茶,抿了抿那两片薄得不能再薄的嘴唇,微一犹豫后,开门见山问道:“义父,您打算初春再行征兵?”
“我早料到你是找我说这事儿的。”慕容垂大咧咧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兵不在多而在精。可那是在实力差距不那么大的情况下,战场上有几人真能做到以一敌百,还不是靠着兵马人数硬拼的?”
“义父,孩儿只是担心北燕朝廷那边会有戒备。”符离道。
慕容垂摇摇头,意味不明地笑道:“北燕皇室那边党争厉害着呢,皇帝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儿还有功夫管理辽东。就算他真的怪罪下来了,我也自有我的一套说辞,你不必担心。”
符离看着自己手上已经不再滴水的油纸伞,沉默不语。
慕容垂却轻轻吸了一口气,接着问道:“符离啊,义父倒是想问问……你还能不能再训练出八千铁骑来?”
符离动了动眸子,深知自己说能是错,说不能也是错,但慕容垂这露骨的问话又不容他回避,思量了片刻后,最终还是点头道:“可以。”,顿了顿又道:“只是好兵需要恶战磨。”
“这我知道。”慕容垂把眼睛眯成一条细长缝隙,让人看不出喜怒,平静道:“放心吧,恶战早晚会有,也早晚会让你打个痛快。”
符离微垂着头,不再说什么,静坐着听慕容垂喝完了一盏茶后才起身告辞。慕容垂也不留他,只是挥了挥手而已。
符离走出慕容府的时候,细雨已经停住,淡灰色的云层略微撕开一条缝隙,一缕阳光趁虚而入,映射出一道浅浅的七彩虹。符离仰头望了那道彩虹片刻,依旧撑开了手中的油伞举过头顶,将伞沿压得低低的,无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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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辽东郡,军内法治严谨,阶级分明,最小的军官被叫做伍长,手下大约管着四五号士兵,而许由就是众多伍长中的一员,不过他和别人也有着一点不同,那就是许由比任何一位伍长都要老。
须发几乎全白的许由一辈子就只升了一次官,那就是从普通士兵提到了伍长,这还要得益于前任伍长年纪轻轻得了眼疾,看东西越来越模糊便退出了行伍,那时看着硬朗能干的新兵许由就莫名其妙地顶上了伍长的位子。
可许由这个人实际上好吃懒做还胆小如鼠,一有点儿事情他就带着手下第一个逃跑,于是在行伍中混了大半辈子了也没得到一点儿军功,便也得不到一点儿的晋升,甚至于许由手下的人一个个升了官得了财,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他雷打不动地守在这个位子上。
曾经也有人问许由:“诶,老许啊,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有点儿骨气行不行,在战场上好歹冲一回让别人刮目相看一次。你瞧瞧你手下的那些兵,后来当将领的当将领,娶媳妇的娶媳妇,你就不急?”
许由靠着树荫挠了挠胳肢窝,眯缝起眼睛懒洋洋地说道:“他们要娶媳妇要当官是他们的事,我跟着急啥?再说了,要不是我当年带着他们撒丫子跑路,那帮小子们能活到今天?他们日后的平步青云,还不是拜我老许所赐?”
问话的人听了这番论调,往往不屑地轻嗤一声,不再搭理这个被称作缩头乌龟的老伍长。许由便也乐得清静,靠在树干上悠然乘凉,偶尔用他那破铜锣嗓子哼些民歌小调,难听至极。
这年初春的时候,辽东军中果然招进了一批新兵,许由也被分到了一个新兵蛋子,嘿哟别说,这小新兵虽然看起来才及冠没几年,毛还没长全呢,不过长得是真挺俊,这等长相在军营里可实属难得。许由摸着下巴上的灰白胡茬盯着那新兵看了半天,一会儿撇嘴一会儿傻乐,就像中邪了似的。
模样俊俏的新兵被瞧得一阵毛骨悚然,不自然地用手背蹭了蹭脸颊,问道:“看啥呢?我脸上有花?”
许由不怀好意地嘿嘿一乐,用满是皱纹和老茧的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这新兵的脸蛋,感慨道:“你小子这模样生得好啊,有那么几分大富大贵的意思,别看你小子现在入了军营拼命受累的,没准以后就成了符将军那样的大官呢,到时候可不能忘了我老许啊。不过,你也不用有太大负担,我老许别的不奢求,逢年过节的时候你能给我带点儿好酒来就行。”
俊俏新兵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地躲过许由揉捏他脸颊的手,撇嘴道:“许伍长,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也甭冲我乐了行么,我瘆得慌。”
许由在这新兵的脑门上拍了一掌,佯怒道:“怎么跟伍长说话呢,就算你以后能大富大贵,现在也还是我老许的手下,端茶倒水一样不许少听见没?不然以后别指望我带你撒丫子跑路,你就等着惨死在战场上吧,到时候没人给你收尸。”
“行行行行,我错了。”新兵哭笑不得,弯腰拂了拂身旁的一块石头,道:“许伍长,您坐。”
许由白眼一番,嘀咕道:“这还差不多。”而后大模大样地坐在了石头上,翘着二郎腿问道:“小子,你姓啥啊。”
“姓杨。”新兵云淡风轻地答道。
许由听了这话翻脸比翻书还快,立刻又换上了笑脸,挪了挪屁股拍着自己身边空出来的石头,道:“老天爷诶,你小子生得富贵相就算了,居然还和北燕皇帝一个姓,我老许看人一向很准,我敢断言你小子妥妥的就是一贵人,还是那句话,以后富贵了可不能忘了我老许。”
姓杨名佑安的俊俏新兵抱着胳膊摇首无奈而笑,点头道:“记下了,许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