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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弯刀自老者的头上直直劈下,却在离他不到三四寸的距离时猛然停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移动半分。老者笑容愈加谦和,抬起手臂,屈指一弹,弯刀原路飞回。
此刻巷口。
“魏思温。”
“嗯?”
杨佑安以手拄剑,咬牙骂道:“你大爷的。”
魏思温蹲在墙头上,心疼地摸着手中弯刀,又委屈又愤恨地回骂:“你大爷的,哪次逞能都得老子给你擦屁股,当初真是闲出屁来才管你的闲事。”
杨佑安身形摇晃,单膝跪下吐了一口鲜血。
魏思温无语地吸了吸鼻子,从墙头跃下,望着房脊上来历不明的老者,轻声道:“姓杨的,你听好,约法三章的第三条是你不能死在这里,不然我心里有愧。”
有愧,愧疚了很多年。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当年青州的帮派混战始作俑者,就是魏思温。为了捞银子求富贵,为了得秘籍扬威名,魏思温暗中杀人并栽赃陷害,引得各帮派积怨成仇、互相厮杀,他则在混乱中坐收渔翁之利,以自身的天分参悟武道,成就飞快。
那场混战中,死伤者无数,魏思温冷眼旁观毫不理会,只是在某日雪天,偶然路过一个刚被屠戮殆尽的帮派,远远看着一个男子从死人堆中摇晃走出,坐在一片干净的雪地上,怀中抱着个已经被人砍成两截的婴孩。男子就那样枯坐着,直到垂头咽气。
魏思温立在远处不敢走也不敢上前,因为他认得这个男子。曾经,也是这样的雪天,他给了他一壶驱寒烈酒。
自那以后,魏思温隐下全身的武学,多年来奔走于各大帮派,暗地调和偶尔剑拔弩张的帮派关系,算是对那男子的一点儿补偿。
但这些年中,魏思温心里那份愧疚从未曾消除,这滋味不好受,他也懒得再受。
抬臂将弯刀横在身前,磅礴气机瞬间荡开,魏思温仰头问道:“喂,老头,你到底是哪一边的,我可没听说金通镖局还藏着你这尊大佛。”
老者呵呵一笑,两指捻在第三根琴弦上,声音悠远如钟:“老夫孤家寡人无门无户,只是想借公子的性命修补我手上的古琴罢了。”
魏思温轻蔑而笑,弯刀脱手横飞而去,“臭卖艺的,还挺能拽。”
老者依旧不挪不躲,两指发力,再断一根琴弦,弦音似涟漪般四散而去,有意无形。魏思温眯了眯眼睛,右掌一抬一收,弯刀翻转而飞,绞烂了大半琴音。
老者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弯刀飞回手中,魏思温却是嘴角渗血,望着屋脊喝问道:“老头,有本事下来打,你总躲在上面算什么?属王八的?”
“公子不必使用激将法。”老者抚了抚着琴尾的凤凰后勾住了第四根琴弦,“老夫承认自己不擅近战,所以还是请公子远远听琴为好。”
话音刚落,魏思温脚下青砖接连炸开,逼得他不得不退后几步距离老者更远。还未等歇过一口气儿来,老者毫不犹豫地勾断第四根琴弦,银丝瞬间飞射而来,在魏思温的近身处蓦然散成千丝万缕,丝丝缕缕满是杀机。
魏思温瞪大双眼,想也未想地将全身气机尽数灌注在掌中弯刀上,挥手一劈,千万缕银丝尽断。此时,碎丝之后却又猛然冲出一根较粗的银丝。原来前者皆是开胃,这一根才是主菜,魏思温果然来不及格挡,只得侧身而躲,但还是被银丝划伤肋下,低头去看时,衣衫上血污渐浓。
房脊上的老者重瞳一闪,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如刚刚对付杨佑安一般,捻住琴弦探指一勾,琴音高亢。
魏思温的面色立刻惨白,嘴角渗出的鲜血渐转乌黑,晃了两下才勉强站稳,待琴音散尽后却倨傲地朗声笑问:“老头,你就这么点儿本事?”
老者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最后一根琴弦,良久才叹惋道:“只剩一根了,果然不应该让刚刚那位用剑的公子浪费两根弦。”
魏思温冷笑。
最后一根琴弦终于断开,却是没有任何声响,魏思温眉头紧皱,几息过后才听见身后墙壁的细微龟裂声,惊诧地转头望去,只见银丝如网轰然从墙壁中破出,分裂四块围住魏思温急速收缩,势要将网中的这尾小鱼切成碎屑。
魏思温捏住手中弯刀,咬紧牙关,此时此刻心里竟没什么惧怕,倒是挺欣慰的,他本以为自己会顶着草包的身份活一辈子,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还能拎着这把沉寂多年的弯刀痛痛快快打一场。
很值了。
魏思温不急着出手,想再看一眼杨佑安算作告别,转过头时,却见早就该倒下的杨佑安拼尽最后的力气拍在身旁的长剑上,长剑斜飞,劈在银丝绕成的网上,却只劈断了最细的一根。
但这一点点裂口,对于魏思温来讲已经足够了,弯刀勾住破口,震颤上挑,银丝哀嚎出一片杂乱琴音,如坠星般落了满地。
断了五根琴弦的老者幽幽叹了一口气,眨眼的功夫一手抱着古琴,另一手抱着小姑娘,飞掠入沉沉深夜。
“爷爷,不杀了吗?”小姑娘依偎在老者的怀里问道。
老者摇着头:“五弦俱断,今日是杀不了了,不过不急在这一刻,他受了些伤,改日再战必能拿下。”
小姑娘点点头,打了个呵欠。
巷中,魏思温看着老者的身影远去却无力追赶,捂嘴咳了两声弄得满手猩红。他踉跄走至趴倒在地的杨佑安身旁,费力将他背在背上,缓慢走向无人的小路,一边走还一边破口大骂这要圆不圆的该死月亮。
身后秋风扫走了一地狼藉。
翌日,老者盘膝坐于柳树下,绕着手中银丝认真补弦,偶尔抬头看一眼拿着八卦盘在黄色枯叶堆中戏耍的小姑娘。
琴尾凤凰似浴火。
古来魔教有之,魔物亦有之,老者手中的五弦琴就算是其中一个。这琴专喜饮人心脉之鲜血,饮血竟也有讲究,如士子评判德行般将人血分为九等,最上等或尊贵如天子或成就似青城山老道士,最下等则如乞丐饿殍或残弱病老。饮血养琴胎,越是上等的人血,琴胎成得越快。
而魏思温看起来是个中下等的货色,实则比上等还要高上两分,老者顺着八卦盘的指引而来,自然不愿空手而去。
但养了快一辈子的琴胎,却至今仍未成型,表面上不说,其实老者心里也很着急啊,真要是等到自己撒手人寰的那天也没养成,那这担子可就落到自己小孙女的头上了,苦养琴胎的同时还要躲避江左魔教的追杀,也真是难为她了。
“白日无眼,天不假年啊。”老者小声嘀咕了一句,抚了抚修补好的琴弦,疲累地靠在柳树上,眯眼小憩。
自打江左魔教出了个纪玉山,老者就一直在忧心,因为原本衰微退隐的江左一派又渐渐露出苗头,广撒渔网在江湖上招揽势力。而且多年来,江湖和庙堂虽有些相通之处,但总体上还算泾渭分明,但这纪玉山似乎有意拉拢当朝宰相齐东来的大公子,也不知彼此都打的什么算盘。
老者轻拨了一下琴弦,乐音辗转缠绵,掩掉了他的一声叹息。
可叹齐王爷刚入江湖就见识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奇人奇事,说幸也幸,说不幸倒也不幸。
隔日中午,古城客栈,杨佑安趴在客栈的窗户旁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身上伤势未好,故而止不住地轻咳。
屋内桌旁,魏思温灌了两大碗粗茶润嗓子,而后操着破铜锣一般的声音问道:“喂,姓杨的,我刚才说的敛窍法门你到底记没记住?我可只说这一次,过这村没这店了啊,没记住就赶紧求我重说。”
杨佑安离开窗口,在魏思温的对面坐下,低垂着眸子无言饮茶。
魏思温挠了挠下巴,苦笑道:“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不想说,这就像你不告诉我你的出身一样。”
杨佑安抬眸瞟了他一眼,放下杯盏勾起唇角,指着魏思温的眉心玩笑道:“我对你的事儿没兴趣,只是下次再遇到那个弹琴的,我先跑路了,您自便。”
“你别啊,咱得一块儿跑啊。”魏思温撇嘴道:“再遇到那个臭卖艺的,估计我就真打不过了。”
杨佑安摇头笑笑,提剑起身,轻声道:“我出去走走。”
站在古城的老街上,杨佑安深吸了两口泛凉的空气,弄得胸口一阵微微刺痛。
老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杨佑安抱剑游离在人群之外,按照魏思温教的方法调整气机沿路缓行,却在不经意一转头后瞥见了露天酒肆前的一个说书摊子,摊主花白胡子、笑容安然。杨佑安一怔,认出这是刚入青州在茶馆歇脚时所见的那个说书老者,于是带着些奇怪的故交之感,站在人群外静听。
墨黑醒木一拍,白胡子老者不再讲曾经的古城剑仙,而是说了件最近发生的奇事。
临城,也就是旧日武平国的国都,在这座早已化为北燕王朝领土的城池内,城守忽然暴毙,城头上不知是被何人高悬了武平二字。
传言朝廷在得到消息后便派军队围困了临城,意欲剿灭叛乱,但朝廷军赶到的时候却见临城城门大开,车马进出有序,百姓生活如常,商贾往来依旧,甚至城中连守卫的兵马军队都没有,难道要让北燕的军队去打城中的百姓?
率兵的将领一时犯了难,最后只得将目标放在了高悬于城墙上的武平大旗上,他排了数位神箭手轮流放火箭,但却被城墙根下一个闭目打坐的青衫和尚以抛入空中的一串佛珠拦下,箭支在空中尽数折断,没有一支可以命中。
领兵大将被这和尚逼出了脾气,远攻不行便想着近取,在夜晚时分选了一队机敏精壮的士兵冲杀至城头,却在那面随风猎猎作响的大旗旁遇到了一位目光清冷的白衣剑客。月色清辉下,这剑客未多说一句,也未多问一句,只用了一把看似普通至极的木剑让这些士兵血溅城墙。
据说,唯有最后一个幸存的士兵被他用木剑抵着喉咙赏了一句滚。士兵不敢不听,没出息地哭喊着跑下城头,回到营地后哆哆嗦嗦地将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其他人。
主帅折损,尖兵尽数葬身城头,再看着屁滚尿流侥幸归来的这位士兵,其余的人到底也是热血的汉子,大骂了两声后提刀就向城头奔去,却没想到距城门还有百步距离时,城墙上忽然如雨后春笋般站满了人,袈裟裹身,清一色的光头和尚。
这些和尚手持□□,急箭如雨,更有甚者跃下城头,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厮杀得满身血腥。北燕军抵挡不住,最后残盔败甲逃回营地,与城头上武平大旗摇摇对峙再不上前,一直到现在都没个结果,只是城中的百姓说,偶尔会看到一位白衣剑客在大旗旁踏月而立,恍惚若仙。
一段书说罢,围着书摊的众人便如同炸锅一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不愿意承认北燕的败况而破口大骂,也有人露出鄙夷的神情不愿相信,还有人半张着嘴巴对老者口中的白衣剑客颇感好奇。说书老者揉了揉眉头,少不了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释。
杨佑安低头,望向长剑剑柄上的三个字,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自怀中摸出了十文钱,放在了说书老者摆于案前的瓷碗中,转身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