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很头疼啊

城西走马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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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秋雨细密,寒气如丝如缕驱赶不散。

    齐东来踏着雨声从议政阁走出,他刚刚处理完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走到了廊下负手观雨,缓一缓酸痛的眼睛。

    风吹雨斜,雨丝越过廊檐打到回廊阶上,不消片刻就将齐东来的鞋袜洇湿了一块儿,不过齐东来并不在意,眯起眼睛悠然地看着远处小跑往来的宫人,不时有些人语响声模模糊糊地透过雨幕传到他的耳中,反倒衬得此处更加静谧安然,恍若尘世之外。

    身着墨绿色锦袍的“半步宰相”将右手伸进细密雨幕中,令微凉寒雨落在他略显苍老的掌心,嘴唇微动,说了无人可闻的四个字:“太平盛世。”

    话音幽幽飘散,恰好一滴雨水打在廊檐外的梧桐树上,敲落下一片泛黄秋叶。

    秋雨落秋叶,春风生春草,这世上的循环往复从来就未曾停止过。

    果然一入秋,人就伤感起来,连手腕上挂着佛珠的齐东来也不例外,他忽而忆起了荀珲在不久前寄给自己的十六策对。

    这篇鞭辟入里的策对如今摆在相国府的书案上,被齐东来用朱笔标记批注得密密麻麻。这是荀珲为齐东来写的最后一篇策对,也是他让出稷下学府的位子准备颐养天年前的最后一篇文章。齐东来把这篇策对当做宝贝,因为他实在不知,北燕上下谁还能有荀珲的那等独到见解。

    秋雨打湿袖口,齐东来却怔然发呆,据说稷下学府的新任府主是荀珲长子,单名一个逸字,在外游历三年刚刚回府,齐东来虽然还未见过这位新府主,也还曾未收到他的回复,但早已听闻此子儒雅不折、济世之才的风评。

    但愿虎父无犬子,也但愿荀珲的锦绣笔墨,不会就此绝传。

    不远处一个小宦官顶着细雨小跑而来,弓着身子护着怀中的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油纸伞。齐东来不愿让人打扰,便远远地向他挥了挥手。小宦官立时顿住脚步,点了点头,脚步细碎地后撤,将油纸伞小心立在了廊角处,又转身小跑而去。

    天幕又阴沉了几分,看来今日会有一场大雨。

    “长安的天,越来越凉喽。”齐东来收回被打湿的右手,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尽管膝盖被凉风吹得隐隐作痛,他还是不愿意离开,难得今日政事少,让他能心绪平静地看一场秋雨,也不知这等日子以后还会不会有。如今朝堂两党之争,随时都有与彼此撕破脸皮的危险,风云变幻实在难以预测,保不齐哪日就会有灾祸临头。

    齐东来重新负手而立,嘴角添了一抹微笑,说起两党之争,他其实一直觉得太后压制皇帝的权势,不过是为了试探。记得早在皇帝年幼的时候,太后便评价他怯懦且多疑,这等性子太容易被人言左右,若配上个奸佞大臣,覆国还不是如翻掌一般简单。所以或许在太后看来,皇帝如果自始至终畏畏缩缩只知抱怨,不懂运筹帷幄,不懂掌控人心,那么这个位子,还不换个人去做。

    换成谁?齐王殿下?齐东来摇摇头。

    虽然西讨突厥一事,令齐王殿下在朝中名声大噪,不少官员都对他刮目相看,甚至街头巷尾的说书人都喜欢多提一提他的名字,可是这位齐王殿下的身世毕竟有些蹊跷,另外他那玩闹跳脱的性子也着实不适合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端坐于龙撵上。

    “此子无帝王之相。”

    这可是三朝老臣——钦天监李厚义亲口说出的一句话。

    齐东来摇了摇头,缓步踏出回廊,拾起廊角的油纸伞撑开,独自向议政阁院外走去,空中滚起阵阵雷声,秋风急烈地刮了一阵。齐东来紧握着手中的油纸伞的伞把,撇过头去避开直冲面门而来的秋风,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了攥衣领。

    侍立议政阁院外的老宦官心细,见此情景忙跑到房中抱了一件狐裘大氅出来,轻披到了齐东来的肩上。

    齐东来撑伞笑道:“张公公,才初秋而已,您看我就这么不中用?需要披上狐裘了?”

    老宦官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不大好意思地笑道:“齐大人,老奴是觉得,身子骨这东西怎么爱惜都不过分,您为咱北燕劳心劳力就更得多加小心,狐裘最是暖和,省得齐大人着凉,您要是着凉了,咱北燕不也得跟着伤风吗。”

    齐东来今日心情不错,乐得被拍马匹,拢着肩上的狐裘叹道:“是啊,人得惜命。”

    “老奴看得出来,大人是有福之人,寿数长着呢。”老宦官一边弯腰为齐东来理着他脚下窝进去的狐裘一边说道。

    “哦?寿数长?那你说我能活到什么岁数呢?”齐东来低头问道。

    老宦官又抹了一下脸上的冰凉雨水,微躬着身子认真道:“不敢和万岁爷比,也不敢和太后皇后比,但齐大人好歹也是能活个上百岁。”

    齐东来闻言朗声大笑:“百岁,那我不就成老妖精了?张公公,您也这么大岁数了,可曾真的见过几个百岁以上的人?”

    老宦官垂首挠挠脸颊。

    齐东来摇摇头,跨出议政阁的外院,边走边意味深长地道:“张公公,我比你幸运一些,百岁以上的老妖精我还真见过,不过那时都老成枯木头了,没什么意思。人啊,惜命没错,可别信命,凡事早作准备总没有坏处。张公公,你也别在这儿杵着了,议政阁里没人啦,雨要下大了,您也回吧。”

    老宦官立在门边连连点了一阵头,而后出神地看着齐东来的身影远去,雨水自他的帽檐上滴下,随着空中的一声雷鸣轰然砸落在地。

    大雨滂沱。

    ————————

    青州,杨佑安现在很头疼啊。

    因为魏思温这张嘴真不是白长的,叨叨叨了一路,片刻不停。回想慕容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那可是多叫唤几声五千两都是要被敲脑壳的,要不怎么说杨佑安觉得和裴寒音待在一起舒坦呢,甚至都比较欣赏女扮男装的韦渔火,无非是话少清净。

    但仔细回想,其实谢阳话也很多,稍有一点儿闲工夫就会添油加醋地给杨佑安讲他年轻时的江湖故事,不过他的话里话外总有干货可捞,魏思温呢,拎出来没有半斤油水,清一色的废话,比长安朝堂那些倚老卖老喜欢教育自己的老儒生还要不如。

    不知好赖的魏思温现在正大模大样地讲着与杨佑安的约法三章:“我呢,身上没钱,所以这一路上的吃喝住行都得由你代管,这是其一。其二是你不许再打我,我好心好意给你带路,不求你低声下气,但好歹给个笑脸对吧。”

    杨佑安撇着挠挠耳朵,不耐烦地问道:“其三呢?”

    “其三……”魏思温挠挠下颌:“其三我还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你先把前两条记好。”

    杨佑安斜睨了他一眼,满心无奈,一辆马车这时恰好自二人身边驶过,马车用麻布盖得很严实,但仍然从可以被微风掀开的一角处看到其中罗列整齐的木制货箱,青州商业繁盛,可见一斑。

    魏思温瞧见了杨佑安随着马车而去的目光,便适时地解释道:“别看青州地界不大,精明之人可不少。诶,你看见前面插着黄色旗子的那辆马车了吗,那是要运到长安皇宫里去的,有官差护送,其余马车都得为它让路。剩下的绿旗红旗都是各大商贾的私货,别看就是些富商,地位等级也分明,紫旗为最尊,往后依次是绛红、绿叶青和湖水蓝。富商的地位连带着分出了各镖局的地位,远的不说,就说那个金通镖局,只为紫旗货商走镖。”

    杨佑安只是哦了一声,无论在何时何地,自觉或不自觉地,人总会被划成三六九等,不足为奇。不过杨佑安收回目光时,却见刚刚还叨叨个不停的魏思温忽然微微弓着身子,咬上嘴唇,紧皱眉头,这才是奇事。

    杨佑安叹了一口气,歪头问道:“你又搞什么把戏?”

    魏思温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反而把腰弯得更低了,神情痛苦。

    杨佑安顿感疑惑,也随着他把腰弯下去,虽说不大喜欢魏思温聒噪的个性,但对他这个人却并不算反感,沉声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哪成想魏思温颤颤巍巍伸出了一根手指,咬牙说了三个字:“想拉屎。”

    杨佑安一个不冷静差点儿拳脚伺候,攥了攥拳头也咬牙道:“快去。”

    魏思温埋着脑袋,伸出的一根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拼了老命一般说道:“那你在这等我……别走。”

    杨佑安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但以魏思温对他的浅显了解,这就算是答应了,肚子生疼的某人便飞奔而去寻找茅厕。

    杨佑安望着他的背影揉了下眉头,真的很头疼啊。

    人有三急,憋不得忍不得。魏思温好不容易才寻到一间破烂茅厕,好好地痛快了一番,那感觉比捡了钱还舒坦。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后,他才提着裤子走出来。但还未等他把裤子系好呢,就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魏思温。”声音从茅厕的顶端传来。

    魏思温翻了个白眼,边系裤子边转头道:“哟,这不是金通镖局的游二当家的吗,您说您也不怕这茅厕味大?偏偏跑这儿站着。”

    “少和我废话。”姓游的男子从茅厕顶上轻轻跃下,来到了魏思温的面前,开门见山问道:“我问你,和你一起走的那个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魏思温假笑着后退两步,道:“游二当家的,您太看得起我了,再怎么着我也不可能对一个外来客了如指掌吧。”

    男子微眯着眼睛,面色令人生畏,追问道:“不知道来历你就跟他走得这么近?魏思温,你好像不是这样的人啊。”

    魏思温用手背蹭了下脸颊,笑容略显猥琐,小声道:“游二当家的,实话跟您讲,那个小子要去趟旧梁古城,出钱让我带路。我这不是最近手头紧吗,所以就应下来了。”

    姓游的男子勾起一侧唇角,冷冽道:“那你知不知道我的两个手下被他弄伤了筋脉,到现在还不能动。”

    魏思温张大了嘴巴,将惊讶的表情做得天衣无缝。

    男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忽而柔和了几分语气,道:“你不是缺钱吗,不如替我杀了那个小子,我付你百两。”

    魏思温把嘴巴张得更大,却又缩着脑袋摇了摇头,道:“您还是饶了我吧,您的手下都没打过他,我就更别提了。”

    “我知道你这个草包不会功夫。”男子接过话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递过去,“烈性鹤顶红,你自己看着办。”

    魏思温瞧着那个纸包怔了一下,却最终抬手接过,捏着纸包缓慢问道:“金通镖局高手如云,你们为何不自己出手,偏要托给我这个外人。”

    男子用鼻音哼了一声,道:“那小子的武功现在还不摸不透,我可不想再让我的哪个兄弟伤了筋脉……”

    “所以您就把我推过去了?您这算盘打得够精的啊。”魏思温将纸包藏进袖口自嘲地笑道:“也是,我的命不如你们的值钱,没了就没了。不过游二当家的,我要是真死在那人手里了,以后逢年过节烧纸钱,您得想着我点儿。”

    男子只是敷衍地笑笑,转身离去。

    魏思温敛起笑意,按着腰间的弯刀立在原地发呆,半晌后才向回走。

    其实魏思温到现在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看似刚刚踏入江湖不久的剑客。是不忍看他乱开窍门反噬而死?怕他卷进青州风云暗涌的争端?是觉得他身上有股独特气息?抑或是单纯是因为寂寞而想交这么个朋友?

    说不清楚。

    只是那日窄巷中,杨佑安独自静坐的身影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让他放弃登入武道巅峰,而甘愿在青州做一只蝼蚁的往事。

    魏思温也很头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