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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寒音一直对今释澹岩有疑虑,关于他的身世、目的以及他与自己父亲的关系。那日在小径外的清幽禅房,裴寒音开口问起,今释澹岩捻着佛珠,倒也不吝相告。
武平旧国,在当今北燕王朝的最北端,气候虽相对恶劣苦寒,民风却还算淳朴,几十万人的小国,能够做到春耕冬歇,自给自足。
今释澹岩生长在武平国皇室,幼年生活无忧无虑,常随父亲深入境内雪山中狩猎野狐,将猎到的上好白色野狐的狐皮皮剥下,制成大氅披于肩上,既暖和又威风,宫中人人都夸耀这位小太子有帝王之气。
凛冬的武平虽寒冷,风景却绝美,白雪飘然,山峦巍峨。尤其是夜晚繁星洒下清辉之时,登高远望,一派清净,璀璨银河横亘在空中,宛如飘飞的丝绸缎带。
忽然有一天,夜空中的银河黯然失色,今释澹岩仰头望去时,只见漫天火箭如急雨袭来。
传言北燕王朝十余万铁骑已围在武平国边境上,为首的大将似乎姓蓝。
面对北燕铁骑,武平将士无一退缩,拼死而战,甚至连当朝文官都骑马赴了战场。边境上,千万人的鲜血将齐膝深的白雪染得通红,雪凝成冰,在火光照耀下分外凄艳。
武平皇帝闻战后,亦亲自提枪上阵,杀敌无数,却逃不脱精疲力竭,被黑压压的北燕精锐铁骑踏成肉泥的悲壮结局,最终与众多普通将士的尸首混在一处,帝王兵将尽为袍泽,同生共死。
皇帝战死于边境的消息很快传入宫中,宫内上至嫔妃下至宦官竟无一人落泪,反而满面平静。皇后身着单衣,挥退了一众侍奉的宫人,在一盏孔明灯上写下大大的武平二字,亲手燃起,看着它飘摇入空,没入火红箭雨中。
这女子随后提起长剑登上城楼,寒风中,衣袂飘飞如旗,猎猎作响。遥望边关战火,她的手腕于颈侧决然而转,美人血倾洒在城头,宛如盛开的点点红梅。
武平的百姓不顾四散箭雨,或立于皇城墙根下,或攀上自家房屋顶,望着皇后的身影如飘雪一般坠下城楼后,默默无言归家,紧锁房门,或饮鸠酒,或悬房梁,或以刀自刎。宁殉国而死,也不愿臣服于他人足下。
那日北燕铁骑终于破境而入时,只见满目萧然,武平国境内,早已没有一个活人。
撮而小国,骨气却是硬得出奇。
当年还未受封广陵王的蓝邺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动作极慢地归刀入鞘,而后不自觉地将猩红的双手插在两袖间取暖,喟叹一句:“传言武平境内萧索苦寒,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假,这里……当真是冷啊。”
国境之内官民俱死,唯有今释澹岩和几位大臣之子辗转逃出,今释澹岩还记得皇后提剑登城楼之前,用寒凉如冰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嘱咐道:“你是武平唯一的余脉,定要好好活着。”
今释澹岩应了皇后的嘱咐,一路南逃,期间为了躲避北燕兵士的追杀而躲入寺庙避祸,烧香剃度,皈依佛门。后来他与手下几人一直流亡至天竺,拜了一位高僧潜心修习佛门心法,直至那位高僧去世,今释澹岩才从天竺回到了北燕的土地。
那时的北燕,早已平定北方各国,坐拥中原吞并四海,国力极盛。只是当年那个带兵征战的骁勇皇帝已经驾鹤西去,其儿杨晔继承皇位,将都城迁移至长安,接受四方朝贺。
短短十年,变化却宛如沧海桑田,今释澹岩手握佛珠怔然立在雄伟皇城之外,直到一位姓裴的相国从他身边经过,无意间看透了他眼中的不甘与怨愤,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今释澹岩很平静地讲述着半生的零落逃亡,饮下一盏浓茶后意味深长地对裴寒音道:“其实你我很像。”
裴寒音眼眸低垂,缓缓张开灌注真气的右掌,掌中渐起梵文,金光熠熠,光芒映照着他的侧脸,却更显此人清冷。瞬间握起右拳,金色梵文也猛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缕青蓝之气,萦绕在他的手腕上,久久不散。他望着那缕青蓝,摇了摇头。
今释澹岩放下手中的佛珠,和煦笑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既然杨晔已经是将死之人没有多少时日可待,我就不把你留在向阳寺苦等了,明日你就可就前往长安为父报仇,只不过……我会与你一起。”
裴寒音依旧沉默,良久后才忽然问道:“我杀了皇帝以后,还要跟随你回向阳寺?”
今释澹岩微笑着点点头,起身道:“谢阳那个老狐狸顾忌着你的身世,所以并未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教。不过在向阳寺,我却可你助你境界大开。况且……我曾救过你两次,为了偿还人情你也要登上武道巅峰,助我拿下北燕,否则,呵,否则我是决不会放你走的。”
裴寒音掌中气力一松,缓缓抬眸,带着几分怒意望向今释澹岩,冷语问道:“向阳寺武僧高手如云,难道会差我一个?”
身形高大的青衣和尚巧妙地避过他的目光,更不理他的言语,背过身子向禅房外走去,边走边道:“寒音,你仔细想想,除了向阳寺以外,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
话音飘荡,声如沉沉晚钟,禅房小径良久后才重归清静。
裴寒音凝望门外幽径,忽然忆起长安城外的那个夜晚,忆起月色下,今释澹岩那个扫荡落叶的覆掌,那一个覆掌间,竟好似要把天地倒转。
这个武平国皇室遗子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忠君恋阙那么简单?
裴寒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向身侧摸了一把,只是那柄陪了他几十年的长剑已经不在身边,令他抓了个空。
芙蓉山顶,杨佑安一手攥着根甘蔗送至口中大嚼特嚼,另一只手毫无规律地敲打着横在膝上的古朴长剑,大咧咧地向谢阳问道:“老前辈,您说说,您为啥一直不容许我叫您师父啊?”
谢阳弹掉一只爬到自己胳膊上来的蚂蚁,慢悠悠道:“嫌麻烦,师徒相称,就像是把两只蚂蚱栓到了一根绳上,徒弟要是做出点儿伤天害理的事情,师父也得跟着挨骂。老夫教你剑术无非是因为山上无聊,想揍揍你讨个乐子,等你下山了,咱爷俩就没丝毫关系喽。”
杨佑安哭笑不得,“您怎么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啊,万一我以后威震四海扬名天下了,和别人说起您是我师父,您的脸上也有光不是嘛?”
谢阳挤出一丝敷衍的假笑,鄙视的意味相当明显。
杨佑安对此视而不见,继续问道:“这么说,裴寒音也从没叫过您师父?”
谢阳摇摇头,道:“没有。”
“得,这样我心里还平衡一些。”杨佑安道,沉默地啃了一阵儿甘蔗后又向前蹭了蹭屁股,把长剑搂在怀里,媚笑道:“诶,老前辈啊,虽然说咱俩不算严格的师徒,但是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那个一剑断河的招式也教给我吧。”
谢阳翻了翻眼皮,道:“就凭你这半吊子想断河?以为学剑是小孩子过家家?寒音那等天赋尚不能做到断河,你嘛,再练个二三十年再说。”
杨佑安收了笑颜叹气道:“我也知道要学剑要循序渐进,但我这不是没时间了么。实话跟您说吧,过几日我就要离开蜀中了,您要是不教我,我怕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学了,您这身本事就等着失传吧。”
一直懒散的谢阳这时才怔了一下,半撑着身子问道:“过几日就走,这么急?”
杨佑安故作轻松道:“本来也没想这么急的,但是长安那边的消息说,皇帝病入膏肓且拟下了遗诏,遗诏中首要的一条就是诛杀我这个逆子。其实他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下诏诛杀还真是头一回。不过这遗诏现在还藏在宫中没有见光,但告示天下还不是早晚的事么,诏令一下性质可就不同了,到时候我就自身难保喽。”
“既然如此……”谢阳彻底坐立起来,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你不就更应该隐居在芙蓉山避祸吗?”
杨佑安摇了摇头,勾起的嘴角带出一抹邪笑,道:“避祸?避到什么时候,北燕灭亡?那得猴年马月啊。我不愿意躲了,一点儿不自在,这次偏要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叫嚣叫嚣:想杀老子?门儿都没有。”
谢阳听罢挑了挑眉毛,笑道:“行啊小子,有点儿气魄。”
杨佑安舔唇大言不惭道:“气魄不差,这不就差您的一剑断河嘛。”
谢阳重新仰下身子,拍肚皮道:“真想学啊?”
“真的。”杨佑安瞪着眼睛,尽量显得诚恳。
谢阳笑意和善,摇头晃脑学着杨佑安的语气:“想学断河?门儿都没有。”
杨佑安被气得说不出话,低头捂着脑门大口喘气儿,却忽觉谢阳将两根手指放在了他的脑袋顶上,轻轻一叩。
只是这轻轻一叩,在杨佑安听来却如万雷炸开,他讶异地抬眼望去却只能看见一片血红,惊惧间,只听得谢阳沉声说道:“别动。”
杨佑安果真一动不动,眼前血红竟慢慢暗淡,直至变得一片漆黑,脑中昏昏沉沉,好似溺在水中,又好似躺在一艘摇晃不定的蓬船上,不知要漂向何处。
谢阳负手立在杨佑安身侧,面色肃然,观察着他的每一丝变化。谢阳早就看出杨佑安这小子耐力出奇的好,虽说天赋平常,但未必就不能成大器,他当年不也是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一剑一剑砍过来的吗,既然杨佑安心性不低,助他一臂之力又何妨?
而谢阳的一个叩指看似微不足道,实际上已经将杨佑安体内至少五道窍关冲开,以真气灌注维持。所谓练剑,剑招主外,剑意主内。剑招勤加练习可杀近身之人,剑意参悟化用,即可御剑万里取人性命,因而所谓的境界,不在于剑招多花里胡哨,而在用剑之人的心境与气机。
忍着体内气海冲撞的杨佑安木头桩子似的坐立了一个多时辰,眼前终于慢慢复明,重见周遭景色,他疑惑地望向谢阳。
谢阳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叼着草棍含混道:“老夫这辈子所求得的剑意都在你的体内,你自己可以慢慢去悟,这样就算你离了我,也可以稳步提升境界。记住,是稳步,贪多必定嚼不烂。而至于断河的一剑,你学与不学其实都没有太大差别,剑意到了,自然就会了。”
杨佑安抿了抿干涩的唇,怔然良久,忽然满脸委屈道:“老前辈,您……您下次再这样叩指的时候能不能给我点儿提示,让我做做准备?”
“还想有下次?你小子贪得可以啊。”谢阳白眼道。
“我还有更贪的呢。”杨佑安抹了抹渐有血意的唇角,怀中仍抱着那柄长剑,笑道:“您看您刚刚把我折腾得够呛,这柄剑就算是赔偿吧,我把它带下山。”
“你小子不是不用剑吗?怎么,改脾性了?”谢阳阴阳怪气地问道。
“不用剑怎么办?”杨佑安道:“谁让韦渔火把我的箫拿走了呢,再说了,我也不能真揣着一捆甘蔗下山吧。哎,您就说您给不给吧。”
“蹬鼻子上脸,你小子找打?”谢阳眯眼问道。
杨佑安转了转眼珠,嘿嘿一笑,一边起身准备跑路一边道:“就这么定了。”
只不过刚被叩指开窍的杨佑安体力还没恢复,站起来走了没两步就腿软摔趴了。
谢阳笑叹一口气,如第一次在山林中见到杨佑安之时那般,走过去抬脚踩在他的后背上,正经说道:“小子,你听好,不管你下山以后去了何地,见了何人,都决不许给老夫丢脸。”
杨佑安还是紧搂着长剑不肯放手,抻脖子扬起满是灰土的脸,郑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