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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景山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见杨佑安抱着酒坛子一溜烟跑出了装饰考究的明轩酒馆,再透过窗子便见他跑去了街对面那个简陋的露天酒肆,把那坛梅子酒放在一位身着青色通肩袈裟的中年和尚面前。
满面风尘的中年和尚放下手中盛满了混黄浊酒的泥质酒碗,慢悠悠抬头望向面前衣着华贵、面露微笑的俊朗公子。
“我请你喝酒。”杨佑安开门见山地说道。
和尚微微愕然,随后挽唇一笑,不问原因也不与杨佑安推让客气,端过桌上的酒坛洒然灌入一口,蹙眉咽下后舒展眉目沉声叹了一句:“舒坦。”
这一大口清凉甘冽的梅子酒确实将他连日赶往长安的劳顿辛苦驱散了大半。
杨佑安笑意更深,另外拿过一个酒碗来给自己倒了酒,坐在和尚对面,问道:“长安近几年佛教兴盛,大师可是来求佛的?”
和尚微笑着摇摇头,将碗中剩下的浊酒饮尽才再度倒满那上好的梅子酒,用浑厚的嗓音说道:“长安佛教虽盛,却比不过东都洛阳,我来此地不为求佛,只是拜访故人。”
杨佑安转了下眼珠,问道:“难道说……大师是从洛阳来的?”
中年和尚点了点头,微眯起眼睛,“正是。”
“容在下斗胆问一句,大师出身哪家寺庙,若得空闲,我也想去献些香火。”杨佑安道。
和尚端起酒碗咽了一口酒,低眉并未答话。
杨佑安自嘲地笑笑,并不恼火,攀谈到此而止,起身欲走,但还未等迈出两步就听身后的和尚开口道:“贫僧今释澹岩,日后若能再次得见公子,必定偿还今日杯酒恩情。”
杨佑安虽然觉得这个许诺有些大而荒唐,却还是转回头笑着道了句:“好。”此后一别,再没放在心上。
明轩酒楼的窗边,蓝景山将下巴搁在酒坛上一脸无奈,齐王殿下如此好管闲事不是一日两日了,每每见到一个行径奇怪的人不论男女,定要上前勾搭一番。碰到裴户奴这等成了朋友的,无妨,碰见青色袈裟和尚的这等萍水相逢的,亦无妨,但若碰到个脾气烈的,说不好就拿刀追着他砍了。齐王殿下虽说功夫也不弱,可好歹顶着个二皇子这般让人羡慕的头衔,满大街和人厮杀算是怎么回事儿?
等杨佑安再度坐回面前后,蓝景山怪声怪气叹道:“一坛上好的梅子酒哟……”
“有的是,以后再给你带。”杨佑安咬上剩下的半块牛肉含糊道。
蓝景山撇撇嘴,将怀中的梅子酒搂得更紧,生怕再度被杨佑安抢去,忆起想到的裴户奴,开口问道:“最近看不见莺语斋的那个小白脸了,怎么着,你还真把他弄进宫里去了?”
“嗯……”杨佑安吞着牛肉心不在焉地应着,却忽然瞪起眼睛一怔。
“怎……怎么了?”蓝景山见他脸色不对,磕磕巴巴地问道。
杨佑安猛转头瞥了一眼日头,随后吐掉口中牛肉拍着衣服边起身边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儿傍晚我约他教我剑法,不能在这儿和你多待了,我得先回去。”
“啥?练啥剑?”蓝景山听得云里雾里的,在他的印象中,杨佑安从未佩戴过剑这等武器,顶多是拿一把青色长箫敲人额头,敲起来叮咣乱响生疼生疼的,如今怎会心血来潮想要学剑的?
杨佑安没有多跟他解释,只是敷衍道:“以后再跟你说,我先回去了。”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蓝景山对着他的背影喂了两声,均没得到回应。
又独自恹恹坐了一阵儿后,蓝景山才起身向府中走去,迈出明轩酒楼时,他看见对面酒肆的青色袈裟的和尚还在饮酒,垂着眼睛,颇有几分菩萨低眉的味道。
蓝景山瞟了他几眼,心中却总有股说不出的感觉,似乎这和尚是在云雾里,转眼就可消散于无形,可是这和尚却明明在那里,沉静安然。蓝景山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抱着酒坛子转身回府。
推开蓝府大门时,蓝景山正好望见父亲蓝玉手中攥着一页古纸,逗弄肩上的一只白隼。
蓝景山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别人不了解蓝玉他还能不了解吗,这位传言与皇后有染的沙场猛将为求自保不得不在朝堂上装出一副木讷姿态让皇帝宽心,也不得不牢牢攥紧手下将士,让朝廷舍弃不下崇文抑武风尚中少数几个能带兵作战的将才之一。
当今天子对蓝家,可谓爱恨交织。
“爹,我回来了。”蓝景山迈入院中说道。
蓝玉转头望着蓝景山和他怀中的酒坛,原本和肩上白隼一样凌厉的眼色柔和了几分,问道:“你今日去见齐王了?”
蓝景山点头呲牙一笑,掂了掂怀中酒坛,说道:“爹,晚上要不要喝两杯?”
傍晚风起,西南方的偏僻庭院中,裴户奴披上一件素白衣袍,握起长剑,倚门等人,等得无聊时便抬头望望宫墙围困着的四四方方的灰蓝天空,秋高气爽,空中连朵白云都没有,这让裴户奴忽然怀念起蜀中芙蓉山的绝美盛景。
他记得每到雨水初停的傍晚时分,从芙蓉山的山顶向下望去,可见满目云海被镀上一层金红霞光,层层叠叠似真似幻,在脚下波澜漫涌。
自从七岁入蜀学剑,裴户奴观赏云海盛景已经十余年了,他当年觉得此景腻味,一心想求剑下山为惨死刀下的族人复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他却又怀念起了滔天的晚霞云海。怪不得芙蓉山上那个自诩“江湖第一剑豪”,最爱种土豆的老剑神未等他剑境破十重便一脚把他踹下了山,吩咐他心静之后再回来求剑。
裴户奴被踹下山后在芙蓉山脚下不眠不食地站了三日三夜,身形虽纹丝不动,思绪却翻涌如浪,袭卷而来的尽是七岁时的那个血腥夜晚。
那晚火光冲天,呼喝声哀怨不绝,原名裴寒音的他被一位不认得的蒙面僧人藏到了柴草房中,门外刀刃砍入皮肉剁碎骨头的声音清晰可闻,另有官兵狞笑着喊道:“一个都不能留,都给老子捅干净。”
蜷在柴草房的裴家小世子打着哆嗦,惊恐地看着木门下缝隙中暗红色的鲜血弥漫进来,那血液中还夹杂着紫色的筋肉和白色的骨渣。鲜血缓缓流到他的脚边,浸湿他的鞋袜,血腥气弥漫,令人作呕……
小世子惧怕得已经不知道哭叫,呆呆傻傻坐在血泊中,直到看见那个蒙面僧人浑身是血地推门而入,将他扛在肩头连夜逃出了长安城,连月奔波至蜀中,此后再未踏出芙蓉山半步。
三日后,芙蓉山脚下的裴户奴转身而去,携九重剑境孤身赴长安,蛰伏三年,成败在此一举。
手中古朴长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因思怀往事而产生的些许怒意,低缓嗡鸣不止。
杨佑安却在这时出现在了裴户奴的视野中,这人的笑容依旧是那般轻浮放浪,穿着一身淡紫色剪裁合体的华贵衣袍,手中攥着一把青色长箫,调戏道:“美人儿,等着急了没有?”
裴户奴怒气未散,听闻此语又是被莫名勾起杀气,二话不说提剑而去,青蓝剑气肆意横飞、一涨再涨仿佛没有尽头,剑气带出的狂风卷席着初秋泛黄落叶,这番景象将裴户奴的俊秀脸庞映衬得似妖似魔。
杨佑安没成想裴大美人会做出此等举动,眼瞧着一剑如虹直冲而来,剑身没有任何招式的变换却让他无处可躲,只能提箫硬抗,一箫敲在剑尖儿上,震得杨佑安右手发麻一阵脱力,被剑气罡风拍出十几步之外,仰面摔在地上。
片刻后,落叶沉静,满院肃然。
杨佑安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抓过手边被生生震出一条裂缝的青色长箫,望着长身立在院中,胸口略有起伏的裴户奴。
裴户奴动了动眼珠,怜悯般的目光洒向一身狼狈的杨佑安,他实则并不想杀这个身世蹊跷的二皇子,他只怕杨佑安学剑的目的就是要在最后关头横出一手令他前功尽弃,他如今此举,只希望杨佑安能知难而退。
哪知杨佑安晃荡着站了起来,学着今日遇见的那个名字古怪的中年和尚,大笑两声道了句:“舒坦。”
裴户奴眼中陡然现出一丝戾气,左手握拳,向杨佑安走近两步,竟咬着字句说出大逆不道之言:“我要杀了皇帝。”
有些话,不挑明了便可彼此打打闹闹轻轻松松地玩笑而过,一旦挑明,就会生出隔膜,再也玩闹不得。
杨佑安自是没成想裴户奴会将这话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默然愣了片刻才在嘴角漾出一丝邪笑,说道:“尽管杀,我不拦着。只要你已经想通了后果、想好了退路。”
一句“我不拦着”让裴户奴放心不少,但他仍是冷冷说道:“那些事情不用着你操心。”
杨佑安摸去嘴角一丝血痕,笑道:“这算什么话,美人儿,好歹朋友一场,我可不想看着你死在这儿啊。”
裴户奴的面色终于缓和几分,翻了一下腕子,握紧手中长剑,向杨佑安问道:“还能打么?”
杨佑安怔了片刻,随后哈哈一笑,长箫在手中转了一圈儿,说道:“当然能。”
话音刚落,院中又是一阵风声。
于是那日晚些时后,候在汲渊宫门外的湘雪瞧见走时还好好的杨佑安一瘸一拐地走回来,身上衣物碎成一条一条的,像极了街上的乞丐。
湘雪大惊,忙跑过去想要搀扶,杨佑安却向她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继续倔强地踉跄向回走。为了让湘雪宽心,杨佑安还附赠了她一个温煦的笑容,湘雪却眼圈泛红一阵心疼,但也没再跟着杨佑安,只是默默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点一点往屋子里挪,看到屋门关上后仍独自伫立良久。
杨佑安被弄得半死不活,裴户奴却坐于院中极为悠然,轻轻抚着膝上的长剑,闭目吐纳,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但极静的院中,一分一毫的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