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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天谣在战雉背羽上俯瞰虞宫王城,视野极其清晰。
居忠把所有残存的守城主力调集到东门,血战五昼四夜,战至不剩一兵一卒。
城门被破,城墙被毁,外郭失守,内郭不保……湛氏固守了上千年的王城,如今已是黑烟四起,原本大街小巷已经宵禁无人的王城,成了每条街巷都有百姓在奔逃的惨状,蜀地兵的刀兵毫不留情的砍向那些手无寸铁之人。
屠城?
不。
能轻易把屠城与否挂在嘴上之人,都是藏在幕后决定他人生死的局外者。
阵前双方谁没有斩杀过彼此的同袍?
他们不会恨吗?
他们不会杀红眼吗?
因而任何城池被破那刻,都会是一出人间炼狱。
湛天谣本可以信誓旦旦的说,她要蜀地血债血偿,她要姚说易身首异处,可此时此刻,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唯一能做的是拧开头,不再去看城中的惨状。
“抓牢!”
她那为了下令已经喊哑声音传来,却在居忠耳中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
“遵命!”
居忠急忙伸出手,稳稳抓住湛天谣所在的为首战雉上放下的绳梯。
“升空!放箭!”
居忠被带上半空同时,湛天谣新的命令也下达开去。
她既然把战雉队带到此处,即便不可能反败为胜,也不会放过这反击的机会。
成片的箭雨陡然蜀地大阵中,但凡战雉经过之处,宛如铺天盖地。
虞宫的战雉化作一柄劈开大军的巨斧,一路留下无数蜀地州兵的尸骸,与从王城方向延伸而来的、居忠麾下开辟出的尸山血海遥相呼应,仿若已在复仇。
“什么!?”
接到斥候来报时,姚说易差点打翻了面前的沙盘。
若说虞宫王城破城早在他意料中,湛天谣亲率战雉队前来救人却来得太过出乎意料,更何况她只救了居忠一人。
“战雉?湛天谣?”
姚说易难以置信的揪住斥候反复问了三遍,那斥候被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战战兢兢的不停颔首。
姚说易本以为这个胆敢站在城楼上对他大放厥词的居忠的命,肯定能留在此地,却没想到湛天谣会从天而降。
“好!”姚说易咬牙切齿道,“这真是太好了!”
不止因为居忠从他手掌心里逃了,还因为湛天谣手中有战雉而他没有。就像彼时虞宫有天险湛氏、有无根之花一样,他最妒恨的就是这种别人生来就有他却没有的东西,他非要把它们一一夺走才甘心!
“这个湛天谣,从来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一个会爱惜臣下性命的王了?”
竟然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以身犯险的救人!
她怎么不爱惜一下王城里的百姓?
“你不觉得人是会变的吗?”杜宇突兀的出声反问。
他仿佛揣度出姚说易的所思所想,气得姚说易转过头去指着他,直“你”了好几声,才把滑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杜先生要是连一句有用的话都不会说,不如挑点好听的说?”姚说易双眼只剩一条细缝,十分的皮笑肉不笑。
“是。”杜宇应了一声,退开半步一拱手,将三缄其口和无话可说做得淋漓尽致,这态度明显就是在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丑话难听利于行,既然阁下不爱听丑话,他就干脆一字不说。
姚说易:“……”
他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发了什么失心疯,才留下这个除了闹心与胳膊肘外拐根本毫无用处的谋士!
“留下伤兵和五千队扫清王城,降者不杀。清点伤亡,重新整队,而后——全军立即开拔羽山道!”
姚说易愤而转身下令。
“一定要给我追到湛天谣的那群残兵败将,将他们一网打尽!”
居忠顺着绳梯爬上了战雉背羽,在猎猎风声中,看着战雉背上的湛天谣。
血、泥与汗水早已糊了她那身雪亮的盔甲,更把衬在盔甲下面的粉色绸缎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就连她脸上的妆容都已经寻不到半丝痕迹,只是一张素净而沾满泥与血的脸,可居忠就莫名觉得湛天谣这副狼狈模样比以往任何一次精心雕琢都要美上数倍,让这个总是沾着满身暴戾的高壮汉子看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是劫后余生的笑,是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心满意足地笑容。
他就不像是会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可那笑在他那张粗犷的脸上又莫名十分适合。
湛天谣没有回头,文书也没在他身边,否则肯定会被居忠这副表情给吓住。
“王,不是要我死守吗?”
等到战雉队重回羽山关口,居谣二人先后下了战雉背,他才敢出声问。
“您为何又回来了?”
“你说呢?”
同样的三个字,姚说易对杜宇说便是咬牙切齿,湛天谣则带着连日来高声下令的沙哑,平铺直叙地犹如一句无关紧要的反问。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居忠,竟然让他蓦地站住了,随后“砰”地一声跪在了湛天谣的身后。
“王交托给我的王城已经……末将有负吾王所托!”
这个高壮勇武的大汉说到途中声音竟然哽住了。
湛天谣看着这个陡然跪下的右将军,自己也是微微一怔。
曾几何时,她是一个微末疏忽纰漏就会取人性命的王,而在虞宫内乱后,她却几次都舍不得把那些成为叛军的百姓诛杀殆尽,这才造成了如今孤木难支的局面,继而被姚说易趁机进犯郡土。
湛天谣顿步回身道:“起来说话。”
居忠跪在地上没有动。
“末将有愧于虞宫,有愧于百姓,有愧于您……请您军法处置。”
湛天谣没有说话。
当时她的确下令居忠死守王城,却也明白只凭那点儿兵力、加之居忠不擅长守城的弱点以及狡猾奸诈的姚说易在外攻城,那王城肯定是守不了多久。
可那是他们开展之前就已定好的对策,是唯一一条活路。
羽山道需要付寻松,需要他那谨慎细致到不露任何痕迹的设伏手段;率领战雉队和做为激怒叛军的诱饵都需要湛天谣;在敌我人数悬殊的兵阵中来回穿梭、驾驭机动性极强又很容易散乱的弓/弩轻骑,需要文书那独特的布阵眼光……唯一能去守城的只有居忠了。
也唯有居忠才能把战局拖延如此之久,给羽山道留下足够尘埃落定的时间。
他们从一开始,就打算舍弃王城。连居忠自己都知道,他是一颗不可或缺的弃子。
即便不可或缺,亦是弃子。
可哪怕还有一线生机,她就不想放弃。
湛天谣在解决叛军后,当即将羽山关口/交给付寻松,自己则带着残存不到一千五的战雉队昼夜不息的赶回虞宫王城,试图挽救王城却只来得及把困在敌阵中居忠救出。
“我之前输过一次,可能还会再输一次,以后还会战败无数回。”
湛天谣伸手,把单膝跪地的居忠给强拽起来。
“可是……”
她直视着居忠的脸,告诉他。
“无论我再丢几次王城与王印,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你们还活着,我们都可以回去,把属于我们的王城重新夺回来,把还俸我为王的百姓救出来。”
多年前在赤桐海虞宫行船上,那位尚未统御六道的白景与湛天谣说过的话,突兀的浮现在她脑海。
具体是什么,如今的她甚至都想不起来,却在数年后莫名想起当年的一幕,明白了当初那番训/诫的真正用意。
她本来在虫灾后被她治下的百姓所组成的“义军”围城,一度万念俱灰,带着帐下双伐苦苦逆大势支撑数年,如今却明白了所谓的大势一直藏在那些冠冕堂皇的背后,非得经过残酷与血腥,才会显露于世间。
一切的不堪都是凡人挣扎向上的必经之路,恰如现在的她一样。
“王?
付寻松与文书不知何时来了,见到沉默对立的湛天谣与居忠,面上皆是莫名。
“是有什么没有布置妥当吗?”文书疑惑。
“没有。”湛天谣摇头。
湛天谣望向天空,试图寻找到那悬着的白景,却只有无际的空茫天幕。
“白景大人,去何处了?”她问。
付寻松摇头:“叛军抵达羽山道前,他就已经走了。”
“是吗?”湛天谣一时心下感慨万千,自问自答般道,“是啊。”
她握紧了手中的非墨刀柄,陡然道:
“我虞宫湛氏,从来不是因有王城和王座才被称作虞宫湛氏,而是我们除开此处就再无第二片故土,唯有誓死捍卫故土同胞,才有我湛氏千年不落之名。”
她从未说过如此冠冕堂皇的话,可她却必须说下去。
“只要我湛氏不亡,只要你们还敬我为王,我便绝不会将虞宫王座拱手于他人。”
尽管匍匐至满身泥泞,依旧不愿退缩。
“尔等可愿与吾同往?”
“愿!”
三日后,正午艳阳高照之时,姚说易追兵已至羽山关口,虞宫一方也已大致休整完毕。
姚说易将大阵列在羽山道之外,付寻松与文书则留在羽山中埋伏。
双方与之前数次叫嚣挑衅和二话不说的兵戎相见不同,竟然十分讲究礼数的派人出来叫阵。
如此,按兵不动的对峙,持续了一日。
在此期间,暗地里的“招数”却花样百出。
蜀地以刺探消息见长,姚说易手下的斥候自然十分厉害,就连付寻松也没办法彻底避开。双方在羽山树林中你来我往试探多时,最终付寻松为了避免暴露行踪,只能让姚说易派出的斥候尽数有去无还,姚说易当即成了那条被打草惊了的蛇。
此后数日间,湛天谣和居忠屡次以战雉与骑兵跟姚说易短兵相接,试图诱姚说易追击,而任凭他们如何挑衅,姚说易却不动如山,与他们进行最简单的阵前攻防。
如此,虞蜀两方阵前互有伤亡,人数几乎同等。但对于手中只有几万兵马的虞宫一方,如此焦灼下去肯定必败无疑。
双方僵持到第四天,居忠提出了一个大胆计策。付寻松、湛天谣、文书以及居忠四人讨论长达数个时辰,考虑到对于虞宫而言僵持等于战败的被动局面,才被迫得出统一结论。
湛天谣说:“此计并非万全之策,却姑且只能试上一试。”
谋定后的当天正午,虞宫一方放飞了手中的所有雉鹰;付寻松撤走了羽山崖两侧的埋伏,近乎于大张旗鼓的把兵力调配到羽山关口,摆出要集结所有兵力跟姚说易正面速战速决的阵势;居忠则到入夜时分,才带着少数精锐骑兵,进入羽山道,看阵仗不想是要在山道中埋伏,而是要去更远的邻郡——
“报——”
居忠刚走一刻余,斥候就到了姚说易帐中。
“……居忠则只带了一千精骑进入羽山道。若说是埋伏,人数未免少了。加之放出的雉鹰,看起来更像是去接应它郡的援军。”
姚说易问:“哪一郡?”
“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