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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墟容迷迷糊糊地昏过去又醒过来,眼皮重得像被粘在一起,不知花了多久才勉强撑开,发现自己已被挪到一处比满是污水的船舱要好上太多的地方。
虽然此处依旧湿冷,至少给他换过一身干衣服,还搭了一条不算薄的被褥。
他之前烧得半梦半醒,却没有信口胡言,甚至一字不漏地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只是那时候他的脑袋像团浆糊,着实整理不出什么计策,只能凭着“湘西王”三个字豪赌。直到戚台寅为其言辞所惑,他便半真晕半假装了晕、反正他本来就在烧,这一回好歹是瞒过了戚台寅的眼睛。
这便是两个聪明人之间相互的算计。谁拆穿谁、谁看透谁,都没有定数,只是看谁先被动摇而已。
此前闵墟容动摇是因为戚台寅拿了月族的族长信物,后来戚台寅动摇则是因为多了一个触手可及的机遇可以满足他酝酿已久的野心。
醒来的闵墟容带着棋高一着的成竹在胸,坦然的等待已经上钩的戚台寅。
大夫来送药时,后面果然跟着戚台寅。
戚台寅一身洗得有些发旧的粗布长衫,好像数年未曾换过,既不着官服与顶戴,又不露半点官威,乍一看以为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文士。
闵墟容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戚台寅,后者却已经留意到了,又装出毫无所觉的样子任由对方端详。
戚台寅当年在虞宫为刺史令本就低调,海桐祀血祭之事又以七星派为明面上的幌子,从始至终藏在幕后,若非心存贪念有求于白景,恐怕就连在海桐祀都不会露脸。试想那自信识人的高行厚都没注意到此人、误以为他不过是个持有一点无根之花药引的小角色,过后便将毫无价值、更误以为已经死在赤桐海的水战里遗忘了……所以,至少从外表和名声上来说,戚台寅十分有自信没有人能认得出自己,这更方便他藏身幕后。
闵墟容回想着高行厚给的各郡情报,却没有找到戚台寅,可以说是对戚台寅此人一无所知,更只能以静制动,少说少错。
“戚大人。”闵墟容坐起身来,习以为常地伸出手让大夫诊脉,接过汤药碗一饮而下。
这时候的他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自然没必要担忧刀俎是否会在碗里下毒。
待大夫禀明闵墟容已无大碍时,戚台寅便挥手让人带着空药碗退了下去。
阴冷的船舱里一时只剩下闵戚二人。
“这个……物归原主。”
戚台寅先把之前拿走的月族玉牌双手奉还给闵墟容,顺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这位很不把自己当阶下囚的阶下囚,对他那张毫无血色的寡白脸孔摆出十分真诚地笑容,道,“之前多有得罪,还望阁下不与区区计较。”
“是我误会了戚大人。”闵墟容双手接过月族的玉牌,虚伪的客气道,“该我多谢戚大人的救命之恩才是。”
“请问,如何称呼?”戚台寅同样客气地问。
“姓闵。”此前一番来回闵墟容已经知道对方擅辩真假,干脆只说实话、谈利弊,更能博得戚台寅的信任。
闵墟容善思,肚子里藏着八百道弯弯绕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戚台寅能装会演,却并非苟且于蝇头小利之人,他的心一贯不小。
“那称您作闵先生可好?”戚台寅问。
“戚大人不必如此客套。”闵墟容道:“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
戚台寅不傻,正相反他鬼精得早趁着闵墟容还烧得稀里糊涂的时候,已经差自己的探子查证过他所说那些话,若非情况的确如他所言,闵墟容的命自然不会留到现在,更不会有大夫来给他诊脉送药。闵墟容亦是如此揣度,所以同样十分从容。
“区区愚钝,想请闵先生解几个心中疑惑。”戚台寅继续以假乱真地笑道。
闵墟容颔首:“戚大人请讲。”
戚台寅:“穆东来的战湘西兵卒善战,他觊觎王座乃是人之常情,可我定湘西北靠开天、西接龙泉,加之水军为八郡之首,威慑逻桐多年,本就鲜少有战事侵扰,加上与嵩淄二郡同盟数载,得以修生养息数年的定湘西早已兵强马壮,王城更无可乘之机……”
穆东来悄然返回定湘西谋夺王座,却留于仁在俯山想方设法入沁园,此等大事按道理是要找个人假扮自己留在俯山,可瑞侯竟然有恃无恐——
“可穆东来为何还会选在此时对王城出手?”戚台寅想:一定是三郡同盟存有隐患。
“既然戚大人是明眼人,我们就不必拐弯抹角了。”闵墟容略微一顿,“据我揣度,半月之内,三郡同盟必定分崩离析。”
“什么?”戚台寅将惊讶演得恰到好处,仿佛他从未揣度过这个可能,“三郡同盟稳固至今五载余,为何会忽然有此隐患?”
“湘西因三郡同盟获益五载,得以修生养息,更不惧于逻桐大军威慑。可惜,这看似得益最多的湘西,实际在同盟内却并非如此。”闵墟容条理分明地道,“淄州贫弱,数年内难有起色,蓄兵至多十万,在兵力上根本不足为惧。可淄州至今未被周遭任何一郡拿下,便是因其独特的‘地利’。”
淄州八方接壤,地利之便由来已久,譬如旗下“安城”那般,就连效命于各大王侯的探子都会去交易情报,其郡内消息往来和征伐借道等事宜若是控制得当,便足以牟利——奸佞小人与商人牟利是谋金银财宝,至于王座上的人自然不会只顾钱财,而是会想趁三郡同盟时私下左右逢源,如此既可敛财又可敛兵,比湘西这般花时间自行壮大兵马得来得更容易。
闵墟容说到此处,戚台寅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苗头,后者却没有点明,继续假作不知地问:“淄州既然获利颇多,更该稳固同盟才是。为何闵先生却说同盟将亡,莫非问题出在嵩峻?”
闵墟容摇头:“嵩峻近几年不仅北伐了蜀地,东出亦威慑了逻桐,也因蜀地每年的纳贡充盈了国库,更不忘抓准三郡同盟时,大肆改革内政。”
戚台寅奇道:“闵先生为何对嵩峻评价颇高?”
“此乃为士者之常情。”闵墟容道,“那蕙王不过稚子的年纪就能引来‘双鸯’相助,其聪颖与名望已然吸引了不少士子前往投诚,帐下谋士之数早已能跟逻桐并驾齐驱,郡内繁华程度更与数年前的龙泉相差无几……”
闵墟容说到此处陡然打住,道:“戚大人,您是聪明人,应当不用我尽数点破。”
许多事尽数道破未必好,闵墟容将余地留给戚台寅。
“闵先生高见。”戚台寅也不道破,真情实意地摆出满脸羞愧难当,叹道:“区区真是自愧不如。”
闵墟容道:“戚大人谬赞了。”
乱世之中,对同盟方更有利的条件往往是“乱”,而非“定”。若是没有战事,便会遏制同盟所产生的利益,而定湘西恰恰就坏在这个“定”字上面。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太过于安定,导致它反而成了盟内得利所得最少的一方,要主动脱出同盟的也正是湘西。
简而言之,不患寡而患不均。
若同盟三方都无利可图,那同盟必然长久,可惜,三方因天时地利等众多因素不同而“汝多吾寡”,能维系五年已经是湘西王座上“那位”太过于蠢钝,若是换成瑞侯或者戚台寅自己,恐怕早已经离开三郡同盟。
穆东来便是掐准了三郡同盟瓦解的时机,打算趁湘西兵力分散往郡界驻扎时,抓住王城的可趁之机,自己上位。
戚台寅途中便已经想明白了这些关联,只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闵墟容从登上湘西战船、见到诸人对戚台寅的态度便知晓如今的湘西水军调配之权八成是在戚台寅手里。戚台寅若未曾从前者口中得到提点,恐怕会无知无觉的迎来湘西易主的那一刻,现在他则有三个选择:既然食君之禄,必将忠君之事,他会选择保住湘西王,并诛杀叛逆;彰显其向上的野心,选择与瑞侯同盟,助对方夺得到王座后,他便是一人之下,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最后,趁二者相争调水军往战湘西,绕道瑞侯后方,截断对方的辎重补给。水军上陆战力虽不比步卒与骑兵,偷袭后方却已是足够用了。而后他只要捏着那些辎重,等穆东来杀了湘西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振臂高挥为其主诛杀逆臣贼子,获胜之后可入主王城,将王座收归己有。
“咳咳……闵先生实乃高人也。”
戚台寅咳嗽两声,打断了闵墟容的话。
“可这三条路我都不想选。”
湘西水军的确是八郡第一,可这也是依傍泊水为前提,兵力绝对无法与逻桐相提并论。
若湘西真与逻桐冲突,穆东来在战湘西养出来的傀儡兵就是不可或缺的绝佳防线。
这三郡同盟究竟是否该舍弃,这瑞侯究竟是不是被豢养的猛虎,又是否会成为祸患,没有人比戚台寅更清楚。
保同盟就必须保郡王,保瑞侯则是为了防逻桐。
到底该如何取舍,他自有一番权衡。
戚台寅说:“我想选第四条路。”
“第四条?”闵墟容难掩惊讶,“何来第四条?”
“有。”戚台寅说:“王侯皆保。”
闵墟容:“……”
……
沈煞没有死。
他在危急之时往下略伏低了一点,借着马的残尸挡下了三分利刃,否则恐怕就当场成了那混战中被踏碎的其中一具尸体了。
他带领义军的数十日间,虽然说不上是鞠躬尽瘁,到也留下了些威望。
旁边有同袍发现他没死,赶忙在那混乱的人群中把马让给了他,而沈煞此时已经动不了了,只能伏在马背上,任由战马带着他毫无方向的奔出那混乱的战圈。
幸好大家都忙着混战,看到这么一个血糊的人,只把他当做是死在马背上的尸体,他这才有机会回到后方。
沈煞看见那年轻大夫仓惶的表情就已经明白自己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失血让他眼皮变得很沉,他反复甩了甩头,二话不说就下了令:
“没法子治就缝上,再用布条多捆几道,熬一碗‘提神药’送过来……还有,记得管好你的嘴,否则——”
他话语间满是森冷杀意,年轻的大夫没听完便吓晕过去,换了一个老大夫进来,这才战战兢兢的把几乎成了两半的沈煞缝上。
所谓“提神药”是常年行伍和江湖郎中都知道的东西,与寻常用来疗伤治病吊着精气神的人参之类不同,是一种复杂的虎狼之药。
说白了,就是将死之人强行续命以便交代后事的药。只是有些人能续个十天半月,有些人不过一、两天就一命呜呼了。
沈煞靠这碗药吊出了一点精神气,对周遭惊愕、惊恐甚至是敬畏的旁人道:
“给我地图和沙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