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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阵完毕。”
距虞宫王城五十余里处,沈煞所率领的七十万大军与湛天谣所率领的两万骑兵即将遭遇。
沈煞站在一处至高点,听见旁边有传令兵前来通报,便抬头扫过目之及的所有方阵。
义军的列队有的罅隙太大,有的则太小,前者接战不能相互支援,后者兵器挥舞不开可能会伤及自己人,还有些几个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后排甚至趁着各方阵的小将不注意的时候原地坐下来休息了——这便是他手下“精锐”的七十万“义军”。
这还只是列阵,而非排兵布阵。
可想而知,两郡阵前交手,若是遇到居忠那样的猛将与精锐是何等不堪一击,也就无怪乎拿不下江春城反被一网打尽。
沈煞此时尚且不知道江春的战况详情,不知对方当时胜在奇谋,其实他高看了居忠,也看轻了自己麾下。
可双伐将军威名在外,任何对虞宫妄行兵戈之人,都会忌惮二者。
沈煞接手这些义军不过短短数十日,自然是没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他们训练成精兵强将,他自知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势众,所能用的最佳阵法也就是一阵叠过一阵的人海战术。
沈煞下令:“全军——”
七十万人踏地的声音绝对称不上是整齐,可大地依旧为之震颤。
他们轰鸣着踏过地面,仿佛碾碎前路上所有的障碍。
“全军——准备分兵!”
“是!”
湛天谣隔着雨帘也能感觉到大地的颤动,在麾下的轻骑忐忑起来之前,一声令下。两万人齐声嘶吼响应,岂只是整肃二字可以形容。
“后面就交给你了。”湛天谣侧身吩咐暂且从居忠手里借来的那位文书女官。
“遵命。”文书从湛天谣她身侧策马出列合拳。
湛天谣略一颔首,朗声回首高呼:
“全军听我的号令,按照既定阵型开始——进攻!”
“冲啊!”
两万匹马整齐踏地的声音,分别跟随二人。
湛天谣为首,甲胄雪亮。另一人身上没有甲胄,只有没有品级的文官袍,为便于行动,以束袖捆扎。她们二人分别带着这特殊的骑兵队伍,朝两个不同方向出阵。
文书手中占二万兵力中的九成,全部使用射程最远的长弓。
湛天谣身边只跟着二千人,用距离一丈以外都可以应付自如的连射弩。
马蹄与大雨一起踏过地面,溅起的泥泞几乎迷了人的眼,转瞬就把湛天谣甲胄上的光亮吞没。
文书目送着虞宫王的背影,声如细蚊道:
“祝吾王战无不胜。”
能与郡王在阵前相互预祝胜利的只有大将,文书只能把差点对湛天谣脱口出的话咽回腹中。
惊雷骤下,同大雨一起击碎了文书的声音,湛天谣什么都没听到。
湛天谣率二千特殊轻骑,策马疾驰于阵前,一马当先的直往叛军阵中杀去。
她所面对的是每列一万、共计五万的第一阵。
两万对付七十万根本天方夜谭,更何况两千。
尽管虞宫精锐尽出、叛军多为步兵且行令如乌合之众,可这两千人没入敌方阵中后,犹如水滴落入干旱龟裂的大地,迅速被吞没殆尽。
短期内,骑兵急行军的能力比步兵强,因为前者的脚程大约是后者两倍。而在混战之中,光是战马的力量就足以踏平数人,依旧是前者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弊端却是与之相应的更耗费辎重。再者,虽说战马的优劣决定了行军的速度,每日能跑百里的良驹在实际行军中却不真能让它跑同样的距离,否则不止粮草耗费会加剧,跟步兵脱节也会造成阵容散乱。加之有替马的精锐骑兵不止人要吃,每人还有两至三匹马,都需要大量的粮草,辎重车却因为负重,押运速度跟不上骑兵队,很容易造成军备短缺。
所以,那些传说话本里动辄每日急行军百里的说法,多是不懂战事之人的胡说八道,实际骑兵每日急行军路程从来不能超过八十里,长线战斗力也不超过急行军往返两天的路程,而这距离王城“五十里”的地方,就成为一个非常恰当的布阵之地。
湛天谣麾下所带领的是付寻松一手训练出来的、与寻常骑兵不同的弓/弩轻骑兵。他们的优点是中远距离移动作战的能力极强,缺点是他们急行军作战时传令往往跟不上阵前变化,一不小心就会散落到各处,从而失去阵型、误入敌军包围。而他们一旦落入包围,又会因为没有近距离突袭的能力,很容易全军覆没。
湛天谣在沙盘上与双伐演练过数次,依旧无法驾驭这只中远距离近乎无敌、近战却无力的特殊轻骑,直到临行前,白景睚忻点拨了一种极其特殊的战法……
两军即将接战之时,湛天谣终于抽出腰间非墨刀,胯/下战马却依旧如风,直接突入那黑压压的叛军阵型之中,她手中的雪白刀身在雷霆之光下亮得犹如旗帜,连弩队的两千人则毫不犹豫的策马跟在她的身后,就这么冲入了敌军阵中。
连弩队在出阵前只得道了一个命令——把非墨刀当做一杆旗帜。
他们则只要跟着旗帜行进,合力解决掉所有企图靠近他们的敌人便可。
叛军第一阵中,湛天谣的人到哪,她身后的连弩队的箭矢就随行而至,精准的射向了所有意图靠近湛天谣和同袍的敌人,使得湛天谣如同一道白光,一路从那万人阵的一头直接突刺而过,把第一阵彻底的撕扯为两半,并且笔直地朝着第二阵冲杀而去。
沈煞是知道手下这些乌合之众的实力如何,尽管敌方人数少,己方却顶不住任何正面猛攻,还好一切尚在他的预料内。
沈煞见第一阵被破,当即调遣了另外两个阵前往第二阵,打算在湛天谣切开第二个阵形前,从左右两侧合围。
眼看沈煞一方包围即将成形,湛天谣及其麾下却无知无觉,直接拼杀入第二阵,左右两侧的叛军当即如潮水般涌向湛天谣。
敌方人多势众,湛天谣一眼望去竟然连条可以让马匹奔过的罅隙都没找到。
湛天谣一时四面皆敌,她挥刀斩下拦路的敌军,纵马踏过尸体,险而又险的强行打开一条通路,继续突入敌阵。
沈煞看着己方阵型被蛮力杀出一条狭长的小路,面上难掩惊愕。
“敌方是谁在领兵?”他问。
“不知。”斥候摇头。
沈煞大怒:“还不去探?”
正面强袭在短兵相接时乃是最能提升阵前气势的打法,能让敌军为气势所震慑。
只是寻常人皆是惜命,不会过于深入敌阵,唯恐没命撤退,做不到湛天谣这般孤注一掷、以伤换命的打法。
湛天谣麾下仿若挣扎在滔天巨浪中的乘风小船,即便不能破浪,亦要拼死突入。
可敌人实在是太多了,小舟没能坚持多久,就被吞没在了人浪之下。
然而,片刻之后,它又再度浮出。
如此反复,竟然紧跟在湛天谣身后,堪堪杀出一条血路,直朝着第三阵而去。
沈煞既然向姚说易宣称要找湛天谣报仇,原来自是打算前往羽山道,如此既能在羽山截杀湛天谣,还能确保如有万一蜀地不敌虞宫之时,羽山道能成为他的退路。
“湛天谣竟然亲自来了?”
沈煞听到斥候来报,面上难掩惊愕,随即又露出憎恶的表情。
义军起义本就是为了推翻这位王,现在她真的送上门来,不止沈煞,就连他麾下刚被任命的大小将领也十分吃惊。
在沈煞和他们眼里,像湛天谣这样的王族,都应当是躲在没有危险的大后方,只需要口头上宣称“亲征”,便士气大振,轻而易举的获得“所向披靡”的战果。
“既然她送上门来找死,我们正好趁机取了她的人头!”
“好!”
有小将提议,附议之声四起。
“你们说的没错。”
沈煞亦是精神一震,决断道:
“传令诛杀虞宫王!”
随着他一声令下,消息立刻传到了阵前。
“敌方由虞宫王领军,诛杀者皆有重赏,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杀啊——!”
四野数十万人闻声暴起,贪婪的袭向湛天谣率领的千人骑兵。
顷刻间,杀声四起,犹如狂风暴雨般扑向那逆水行船的“小舟”。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究竟是蕴含着虫灾后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还是单纯对功成名就封侯拜相的渴望,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她!
湛天谣本就势单力孤,两千人连弩队在数万敌军中也逐渐式微,对上气势大振、逆袭而来的叛军,再也无法向前。
她被困敌阵中,却没有撤退的打算。
随着跟在她身后的连弩骑兵越来越少,她已经不用去看刀锋所指之处,因为她的四周几乎只剩下了敌人。
湛天谣终于覆手在凹槽上,飞快的用自己的血醒了刀。
手中的非墨刀不再闪烁出刺目的白光,一挥之下让那雪白上古名器变得更加猩红。
面对前后左右无穷无尽的敌人,她挥手就能斩下无数首级。
等她只身从包围中杀将出来,早已经分不清的东南西北。
与之同时,她也歪打正着的突破了叛军的阵型,抵达了敌方布阵的中央位置。
她身后跟着散乱之后又重新整队的敌军第一、第二阵,周遭是沈煞派来支援包围的另外四个方阵,她在铜墙铁壁般的人海中,不知疲惫的继续挥刀。在结果了难以计数的叛军之后,找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罅隙。
她停下来看了一眼自己将要去的前方,除了一眼望不到头的敌军,只有一眼同样望不到边际的大雨帘幕,而她唯有一往无前的贯穿眼前的障碍,再无其他活路可走。
等到她自己也不知道穿过了多少敌军列阵时,身边最后一位连弩骑兵也被叛军吞没殆尽,真正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受死吧!”
“去死吧!”
“杀了她!”
她的周遭尽是嘶吼与兵刃,还有更多双目血红的叛军源源不断的袭来。
“投降吧。”
她却不停的挥动着手里的非墨刀,哪怕孤身立于阵中,依旧毫不退怯地说:
“我能赦免你等死罪,让你们……”
“闭嘴!”
“杀——”
她的声音被带着杀意的怒吼掩埋,只得再度执刀挥斩,仿佛想要以自己的双肩支撑起这即将倾覆小舟。
哪怕只有她一人,哪怕战至最后一刻……
直到包围越缩越小,近乎密不透风刹那,她终于出现了挥刀之外的动作——
湛天谣突兀地爆喝一声。
她声音在拼杀时已经吼破了,嘶哑得不带半丝旖旎,旁人根本听不清那沙哑的声音在吼什么,却听出了那声音里的不甘。
她不甘心!
她好不甘心呐!
大势竟在最后一刻舍弃湛氏,要将虞宫交给一群乌合之众?
她死也不会甘心!
沈煞志在必得,露出一个怪诞的笑,像是一匹带着刻骨恨意的嗜血豺狼。
“死吧。”他说,“你们这些王族,全部,全都该死!”
哗——!
陡然,一簇粉色的烟火从那即将被“民”所倾覆的“舟”顶升起。
光点在黑云密布的大雨中美得惊心动魄,将沈煞怪诞的笑与恨都化作了无所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