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义军

水戈骨土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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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宫,王城。

    ——按兵不动,以待狐狸入瓮,一石二鸟。光字。

    沈煞看罢文少光送来的传书,当即将它团起塞进嘴巴里咽了。

    旁边有义军注意到他往嘴巴里塞东西,便好奇问:“你在偷吃什么?”

    回答他的是沈煞憎恶的眼神,吓得那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

    沈煞是逻桐帐下文少光的六位副将之一,三年前被派到虞宫做“桩子”。他抵达虞宫后对义军自称是虞宫州兵营中的叛将,因看不惯虞宫王逢蝗灾却不作为,便想为百姓讨一条活路。其入义军已有三年,旁人当他是性情乖戾才被旁人昧了军功,其实是他总在最后关头巧妙拱手让人。加官进爵势必会引起别人注意,如今他在外只是一名普通的步卒,而那些依靠捡便宜爬上高位的“大将们”,心下自然知晓他是如何,需要之时自然会来请他。

    瓢泼的夜雨中,彼端虞宫王城只剩黑影轮廓。

    沈煞则咬牙切齿地盯着那轮廓,好似与它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诸多无法释怀的憎恶,早在他心底根深蒂固,说他乖戾也不算以讹传讹。

    收到信后他就停了重弩队的指挥,时间恰巧卡在夜幕降临、虞宫的战雉队要回王城修整之时,根本没人怀疑他是故意如此。

    递送消息的雉鹰说到底是根据人血的气味,大雨自然拖慢了它寻觅目标的能力,迟这数个时辰对沈煞而言极其不利。

    姚说易五年前对虞宫有出过一次兵,没想到会那么快又卷土重来,的确不在沈煞预料内,现在收到消息,自然必须调整他在义军里留下的布局。

    即是说:若是他知道姚说易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攻虞宫,他当初就不会撺掇那些没脑子的“村长将军”把所谓“义军”八成兵力都放到虞宫王城,而是会先让重兵去解决右将军居忠。现在义军大军集结王城又被王城机巧制约,必定需要花费十数天才能拿下,等同于被拖延在此,无论姚说易、居忠还是付寻松三者谁先赶到王城,都必须面对两种情况。

    其一,战况还在胶着,那肯定会成为多方混战。

    其二,王城已经拿下,义军众大将都会争先恐后抢先入王宫、夺王印,到时候不是因为分赃不均而内讧,就是被随后赶来的人黄雀在后了。

    另外,让沈煞意料之外的还有两点:其一,王城留守的兵力着实太少,其二,义军内部从上到下如出一辙的愚蠢。

    现在义军重兵在此,要寄希望于湛天谣的战雉队能拖一些时日已是异想天开了,怪只怪沈煞当初为了万无一失,特意带来了专门对付战雉队之用的重弩制造法,并且刚带领重弩队击落了不少战雉。

    方才他还在为扼住了虞宫的七寸沾沾自喜,现在反而后悔击落了那些战雉。因为战雉越少,义军优势越大,便会加紧攻城,战局就会倾向于“王城已下”的那种局面。

    沈煞凶神恶煞地瞪着通红的夜幕,飞快的转动思绪。

    他得尽快想个法子,让义军停止攻城,不让王城落在义军手里,否则姚说易肯定会趁这群乌合之众争抢王座时剿灭义军,到时候就真是在为狐狸做嫁了。

    可这件事难就难在沈煞此前巧妙的避掉了所有的军功,导致他无权调兵。

    沈煞思索半刻后,下令重弩队暂时原地扎营待命,招来一位同袍,与自己一同前往大将们的营帐。

    这位同袍比他先加入义军,还算有些脑子和身手,只是他混了四年依旧只是步卒,在他自己看来,是郁郁不得志。在沈煞眼中,却只是太过耿直导致的容易开罪人,以及缺少一些运气。至少,留这种人在身边,对沈煞肯定有益无害,所以沈煞平时便会多与他言语几句。

    他们二人在义军的将军帐里找那位派他来对付战雉的大将。

    白昼义军军帐还能装模作样摆个不太用的大沙盘,夜晚就彻底成了声色之地。沈煞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丝竹之声、闻到酒肉味儿,登时面上更冷。他的同袍混到如今依旧是个步卒,看到同样出身之人身居高位享乐荣华,自然也满脸不悦。

    沈煞未免他冲撞了那几位大将军,干脆让他等在帐外,通报后独自掀帘入了将军帐。

    扑面而来的便是脂粉与酒肉香,那些本该枕戈待旦的大小将军们周遭正是一片衣香鬓影,不知道哪弄来许多美人给他们倒酒、捶腿捏肩,甚至还有几个舞姬在跳舞,好似尚未夺下王城已经提前过上了王侯般的快活日子。

    “这不是沈煞吗?”

    喝得半醉的将军们冲着沈煞招手。

    “来得正好。”

    “来来来,一起喝。”

    这群义军大小将军痛饮庆祝的理由正是战雉为王城带来的一线生机被沈煞轻易扼杀,他们距离攻下王城称王又更近了一步。

    帐帘起落间,帐外窥了一眼的沈煞同袍自然钦羡不已,沈煞则依旧是那张不讨喜脸,恶狠狠地瞪着喊他去饮酒的将军们。

    最开始半年,义军势弱,敢为乡亲们一口饱饭出来拼命的人,的确都是各个村镇德高望重之人。他们自发组成为民开仓放粮、为民除奸商恶吏的义军,得到不少同样苦于虫灾的百姓的呼应。

    可后来,随着他们拿下的城池变多,看到无数琳琅满目的珍宝佳肴与美人,自然就起了贪墨之心。想要贪得合情合理,便得不断壮大手下的人马,这才有了自封的地位和兵权。那些手里兵多的人,自然更容易把各个城池中的美酒佳肴与美人占为己有。接着为了方便敛财,又给自己指定了许多手下,分封更多不知所谓的小将军官爵。

    磨砺一位英雄至少需要十年,而让一个凡人的劣根性暴露无遗,几乎只要被声色腐蚀数天罢了。

    现在的义军将军们都做上了在虞宫称王的梦,下面的人则依旧在风雨与血腥战事中一边嫉妒,一边拼命踩着别人往上爬,经常为争一点军功不惜自相残杀,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想某天能跟上面这群将军一样,过上别人在前方打仗卖命,他们在帐中胡乱指点江山,还有美酒佳肴美人在侧的日子——这便是他们所谓的功成名就。

    “不能用重弩了。”

    沈煞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推拒掉那“大将”赐的酒与佳肴,又瞪走了几个被指使过来伺候的美人,这才把他信口胡编的理由禀明道:“那毕竟是千年不落的虞宫湛氏,她很可能还留有不少后手,要是重弩队折损过多,她又拿出更多的神鸟灵兽,到时候只怕……”

    “大将们”都喝得半醉,听得迷迷糊糊,勉强从美人堆里抬起几只手,口齿不清打断道:“沈煞一贯稳妥,那些什么就都交给你去办了。”

    吩咐完他们还嫌道:

    “哎,你这脸也生得太凶了。”

    “你在帐里本将军都没什么兴致了。”

    “没什么事你就赶紧退下吧。”

    沈煞把自己未尽的话尽数咽回去,应声领命,便退出军帐。

    帐外等着他的同袍嗅到他身上的酒香,羡慕地咽了一下口水,问:

    “将军赏你酒了?”

    沈煞瞪向同袍:“我战时从不饮酒。”

    同袍干笑两声:“你真不愧是将领出身。”

    他正被沈煞那凶恶的眼神看得心下发怵,以为对方要不屑一顾的转身走开,却听一贯寡言少语的人竟然开了尊口,反问:

    “你馋酒?”

    “呃……”同袍恍了一下才接上话,“是、是啊。”

    同袍不无遗憾地说:“当初胆子小,没跟最早那批起义的走,要不现在也能混个将军当当,不至于无官无爵,连口酒都混不上喝。”

    什么冲锋陷阵、风餐露宿之类的词,这位同袍肯定说不来,因为他识的字都是两只手能数完。

    同袍一打开诉苦的话匣子就关不上,沈煞是个好听者,一路同行回他们住的小帐才算收住了口。

    同袍抬手一掀起帘子,便不忍猝看的拧开了脸,甚至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巴掌大的帐子,挤了二十个步卒,依他们出身,自然一个个从未学过什么礼仪,也不知道爱洁,打了一天仗能不缺胳膊少腿回来就不错了,各个都是回营就睡。只是这帐子当真太小了,连伸手脚的地方都没有,有些不是自个儿团着,就是相互叠着,加上连日来大雨四处都起了霉,跟汗臭与皮甲上的血腥味全部混在一起,那味道别提有多难闻。

    本来也并非忍受不了,只是之前刚从将军帐过来,现在却……

    沈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同袍的表情,然后伸手把同袍掀着的帘子抽走,重新又给放了回去。

    难闻的气味被帐帘隔绝了大半,同袍叹着气背过身,只觉得宁可杵在门口淋一夜雨也不想迈进去了。

    沈煞跟他一起杵了一会儿,才略收起一些自己凶恶的表情,显出几分寻常。

    “怎么不说话了?”

    沈煞小心的开口,同时尽可能抑住心下那种仿若一只静待着兔子自投罗网的猎人的感觉,无比耐心地等着那耿直的同袍把压在心底多时的话全都吐露出来。

    “沈煞啊,”那同袍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说人和人怎么差别那么大呢?同样是穷苦的出身,他们就混的那么好,我、你、我们……我们帐子里的,还有周围帐里的那些人,我们怎么就什么都没有混到?”

    加入义军前都是在田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人,背着苛捐杂税与劳徭两役,入了义军本以为能做一番事业,其实也只是挤在这屁大的破帐篷里,看着别人享用荣华富贵。

    “我想不通啊!”

    是,他的确想不通。人便是如此。沈煞想,他们可以忍受高高在上的王族,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那样。可却忍受不了本来跟自己一样普通的人,忽然就爬上高位去享受荣华,却不知道要分一些给下面的人。

    他要掌控这样的人,简直再容易不过。

    有时候,民与匪的确只有一纸之隔,兵与匪亦是如此。

    沈煞不动声色地听同袍说完那番话,顺着他的意思问:“你不甘心?”

    “当然不甘心!”同袍闻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拳,隐隐发起抖来,“凭什么他们能,我就不能?”

    “是啊,凭什么他们能我们就不能?”

    沈煞略转开脸,垂下眼睑掩掉对同袍的厌恶,继续用他憎恨一切的表情瞪着夜幕。其实无论同袍还是那些将军,在他眼中都很令人作呕,可为了目的,他便能浑不在意的附和:“我也不甘心。”

    他把同袍的所思所想全都说了出来。

    “他们有的东西,我们也应该有。”

    说到此处他兀长的停了一阵,才问:

    “你说呢?”

    沈煞说出来的话带着无尽的诱惑力。

    “你的意思是……?”同袍的眼睛陡然亮得如同暗夜里的两团火。

    “沈煞,你一贯有主意,也有本事。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们帐里的肯定都愿意跟你走,其他人我去跟他们说,应该也有不少人愿意……”

    “好。”

    沈煞当即承应下来。

    当夜,他与这位同袍就撺掇了同样心怀不满的一干步卒。

    起义这种事他们此前已经干过一遍,自不陌生。

    步卒们暗地里一传十的消息走得极快,不过短短三日,就把将近八成的步卒都撺掇到了自己这边。

    撺掇一场起义跟出兵相差无几,讲究的便是趁热打铁。

    眼看着王城将要拿下,正是大将们放肆享乐的时候,亦是步卒对大将们嫉妒与不满积累到极致的时候,沈煞所做的不过借势放了一把火,压抑已久的嫉恨就全被点燃了。

    第四天,义军中普通的兵卒依照约定暗中集结,听沈煞的布置,趁着大将们入夜后享乐声色的时候,围住了所有的大帐,陡然掀起了这波叛乱。

    内乱持续了不到几个时辰,享受惯了声色美酒的大小将军们,比沈煞料想的更不不堪一击,他们甚至都没考虑过会出现叛乱,就被沈煞指挥众人拿下。之后,沈煞便建议那位同袍用更“公平”的方式重新推举出一位“大将军”来指挥全军,他的同袍作为最先撺掇众人之人,自然而然被推举了出来。

    新的将军下令斩了旧将们,并把他们的美食美酒与美人均分给众人分享,在一片欢呼声中,越发得到了众人的推崇,沈煞也因此得到了“义军八十万大军”实际的兵权。前后一共只花了七天,就达到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沈煞在新的大将军帐中借用了沙盘,不眠不休推算出蜀地州兵从南线打到王城所需的时长,留下新任大将与十万大军继续围困王城,自己则带着七十万大军于次日整装开拔,宣称目的为歼灭虞宫一支莫须有的、即将到来的援军,行军方向恰好也是距离王城以南四百余里的合隘关。

    虞宫,南线。

    付寻松与姚说易对峙的战局已经持续了九日,即将进入收官之时。

    双方本来看似势均力敌,甚至是虞宫更占优一些。付寻松在姚说易以为他只会据箭塔而守时,已经准备好开启箭塔大门、放出内藏的骑兵,打算用铁骑把为攀岩而精简了甲胄的蜀地兵一举踏平。

    可惜,就在这胜负关键之时,他收到了江春城送来的加急消息。

    上书:佯装战败,退走合隘关,方可解王城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