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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宫王城,被叛军围城的第五日,王宫。
开年祭祀后便是万物复苏的春天,王宫朝会殿外的曲桥本该有绿树流水,本该生有嫩芽与几朵生气蓬发的小花……然而,都没有。
曲桥与枯枝苟活在殿前,王庭中看不见一丝姹紫嫣红,整座王宫都充斥着灰败的死气,就连伺候的宫人与侍卫都不见踪影,萧条得就像随时要覆灭般。
整座朝会殿上,一侧空荡荡,另一侧杵着不到十名文官,面色也与殿外的景色一般惨淡,唯一的颜色便是虞宫王湛天谣唇上淡点的一抹朱红,可她的脸却是脏的,颊边甚至有几滴没来得及擦净的血迹,鬓角的发也被汗粘成绺。与虞宫王往日出进都前呼后拥不同,她现在的“冠”极简,乍看像一个手掌宽紫金圆环,没有任何纹饰,王袍也不是与王臣议事时穿的繁琐朝服,而是一身明黄的短打武服,背上那只黑线所绣的踏云麒麟与那紫金冠恐怕是“唯二”像王族的地方。
王侯公卿以头冠衣饰的颜色质地区分其身份,而穿在一郡之王身上的所有衣服的绣线则是用以区分场合的王族规制礼仪之一,其中玄黑绣纹便是亲自出阵时才会穿的衣服。细看湛天谣手腕上还扣着来不及卸去的皮甲,指尖也残留着卸去甲胄后留下的勒痕,而她的虎口与指尖则是裂的、掌心也有细小的醒刀伤口——这是连日提刀执弓才会留下的痕迹。
朝会也没什么好讨论的,文臣若有奇招,四年前民乱之初始就应该提出来了,不会等到山穷水尽的现在。
大部分有本事改投它郡的士子都已经离开了虞宫——这是历代天帝针对士子下达的庇佑谕令,为的是避免天帝不在位时诸王征伐至人才凋零。哪位王族若是落得个杀士子之名,只怕朝堂上会真的只剩下一名孤家寡人了。
虞宫的王臣竟然已经只这么点儿,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末路。
这块郡土本就依仗惯了天时地利,并非是逻桐那般在大雪洪涝之中拼杀出来的,一旦这“天地”都出了问题,别说民乱,就是这些做臣子的也只会逃跑。
这内乱的仗打四年多了,开始是对“暴民”下不了狠手,招安怀柔无所不尽其用,各城池的官仓开了还嫌不够,连王储的仓都开了,简直是再帮别人养兵马。
等到“暴民”兵强马壮之后,他们便不围城谩骂湛氏王族暴戾不仁,而是直接攻起城来。
暴民连下十座城池,王城中那些主合的酒囊饭袋终于意识到,暴民早已经成了叛军,自然是会觊觎虞宫王城。
湛天谣轻信了臣子们的“妙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养出一只要取她王座的叛军,这种事情要早几年,她只怕会当个笑话。现在她烧了无根之花,那些开始自己动脑子的士子们,自然识时务者为俊杰,陆续弃主而去,而她竟然连杀他们都做不到,否则就会为天下士子所厌弃。
山穷水尽是什么?
并非一筹莫展,而是即便再有什么锦囊妙计,也来不及用了。
打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是湛氏存亡之际,要么她能灭掉所有的叛军,要么她就只能拱手让出王座,带着自己仅存的人马,遁走他郡。
可是她往哪逃呢?没有了藏在王城下面的那颗生蛇神树,湛氏这只古族系根本就不复存在了。无论是驾驭神鸟灵兽,还是千年不落的传奇,都会毁于一旦。
可他们拿什么继续打?
百姓一年不事生产,多少赋税都收不回来,更何况他们现在有了所谓“秉持民意为民请命”的军队,都赶着把粮食交到叛军手里,哪会给王城纳贡?
湛天谣冷眼扫过王座下零星的王臣,想着手里仅存的三座城池,心下苦笑。
一个月以前,她已经不用统筹调配辎重了,因为不止她手中的仅存的几座城池已经没有多少存粮,各城的守备只能只能勉强自给自足。左将军付寻松被南线所缚,她和右将军居忠就只有两个人,守住四座城池已经是极限。等到粮草耗尽,这些仅存的州兵恐怕也会去投靠叛军。
转机?转机属于叛军们,他们正是掐准了这点,才会肆无忌惮的进攻王城。
湛天谣满是伤口的手,摩挲过冰冷如玉的玄黑御王座,面前的几案中央是一枚幼童拳头大小的赤红王印——这是她年少继位时,以己身之血立誓塑成。
天帝得天启时,有天启和天启魂契作为得天命加持的佐证,那问天金殿的天帝御座极其特殊,恰如上古名器,能与天帝共鸣,各郡王座亦是如此。
然而,诸位欲得王座者,却不需要天启与魂契,只要王座在手,便是得到了天命加持。因而,任谁都可以夺下王城、入主王宫,只要他们以自己的血滴入王座立誓,以血誓为证、得王座“认可”,那滴入王座的血就会塑成新的王印——一枚血红的王印。
这便是:称王。
张杞辰当初能称王,便是趁着淄州王城空虚而一举入主王城、“拿到”王印。
所以,自古以来,王就跟有天命加持的天帝不同,每一位王都是自尸山血海里诞生,再止于“血染王座”。这也就无怪当初前嵩峻王与前逻桐王,会在王座前浴血厮杀数个昼夜了。
叛军里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济济人才,竟能在四年里把一盘散沙的军与民都拧在一起,成了一只可怕的雄师。而在湛天谣已经进退维谷到这般地步的情形里,下面那些文官还送来了一份新的战报,称付寻松所驻守的葬河沿线遭到蜀地突袭。
湛天谣听着王座下臣子战战兢兢地禀着葬河河道来的消息,以及种种以头抢地的恳请,无外乎是她不可能无中生有变出来的辎重粮草补给,蜀地来势又十分凶猛,她却变不出增兵。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四年前就已经下令封闭了羽山道,避免了蜀地借道龙泉致使虞宫腹背受敌的绝境。
对大厦将倾抱着力往狂澜想法的人,是永远不可能知道这种“民载舟亦覆舟”的“将倾”是根本无法下手挽救的。而她自认从不是暴君,不知为何一场大灾就让自己的郡土下只养得出暴民,心念一变再变,不得不狠下心来,让自己手下的“兵”去杀自己的“民”。
可她醒悟的很晚,自相残杀的也太晚,手下已经没多少能跟叛军为敌的人了只能说是咎由自取的末路。
湛天谣挂着冷笑听完座下臣子的哭诉,起身披上甲胄。
她在临行前去看了一眼湛氏的神树以及无根之花燃烧后残余下来的灰烬。
如果,她能不管葬河一带的郡界把付寻松调回来,腹背受敌的就会变成那些叛军;如果,她能在叛乱初始时,就狠下心来把那些招安抚恤论调的臣子都下狱;如果,她能听居中的箴言果断解决掉开始的那十万暴民,这场内乱根本不会持续四年之久;如果,她没有烧掉这些花,还有最后一点依仗……然而,大势如滔滔泛滥的泊水,从未有过如果,即便是一郡之王,到了此时此刻,亦只能随波逐流。
湛天谣离开那片灰烬,经过王庭中的花园,在那座母亲杀死父亲的小亭面前短暂地停了片刻,然后抬头往了一眼王宫上方如黑云般漂浮的、隶属于她的战雉队。
战雉飞得太高,只能看到零星的黑点。
这只战雉队人数约三千人,全部集结在王城上空的时候,只要飞的略低一些,简直如同遮天蔽日,乃是历代天帝遵循初代天帝的遗诏给虞宫湛氏留下的一种搏命手段。
战雉队以一敌百又如何?
四年过后的现在,王城被围,她都不知道三千战雉队能撑多久。
可那又如何?
她不是母亲那般可以花数十年时间徐徐图之的人。
如果在委曲求全和殊死一搏间选择,她无疑会选择后者。
湛天谣朝着空中的战雉队扬起一只手,无需呼哨与任何声音,那只与她心意相通的巨大神鸟立即俯冲而下。
近乎荒废的王庭扬起了翻飞的尘土,夹裹着湛天谣肩上的披风与皮甲下露出一角的盘旋在明黄底上的玄色麒麟一起,肃穆又绝然地与神鸟一起升上了天空。
王城外,有分作五阵叛军兵马分别在攻城。
护城河上早已注了一层厚重的油、点起了环绕王城外围的巨大火墙,让叛军无法跃雷池半步,而意图强攻诸扇城门的叛军,无一例外的成为火墙中帮助燃烧的尸油——这在湛天谣看来,只是最浅显的护城阵罢了。
阵前机巧湛天谣并非不通,王城也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兵临城下,三重内外郭,两道护城河,攻城之人一时半刻根本拿不下王城,只是王城里还有百姓,如今封了城门,粮食更是难以为继,考虑到粮食问题,她才提前把王城所有的驻兵都调给了要同时守三座城的右将军居忠,那边尚且未被围死,还有周旋筹措粮草的机会。
端看宁远元帅带战雉队横扫俯山,就知道战雉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加上王城的机巧阵法……可惜,这已经是湛天谣手里所有的底牌了。
湛天谣挥别这萧瑟王宫、带领战雉队划过乌云笼罩的天空,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如若湛氏一族注定再此陨灭,她希望能轰轰烈烈的战至最后一刻,哪怕能将这千年不落的虞宫天险传说多延长一刻也好!
“吾王所料无误,他们果然来了。”
凌烈的风雨中,一道男人的声音如飞箭般破开雨帘。
“愿吾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末将亦能不辱王命。”
虞宫天险东面最低,西面最高,衔接龙泉郡处则是一个坡状。
那男人的声音就来自虞宫天险最低的地方——一座巨大得宛如府邸的塔楼中。
塔楼耸立在葬河河道是虞宫天险最矮处,至少有十丈余高,四面八方都架着密密麻麻地巨大弩,像是由机巧构筑出的宝塔。
巨弩上的精铁箭矢均为特制,一支就足有人腿粗,若是发射出去,直接可以击碎三丈高宽的巨石。
以这巨大的塔楼为中心,向虞宫东西向两侧纵排列了无数两丈高的小塔楼,贯虞宫南郡界线,可以纵览、警戒这郡界守备最薄弱处方圆数十里,形成了传说中虞宫天险绝无办法可破的南郡界防线。
这座外面看起来像是个恐怖大刺球的主箭塔,里面是层叠向上的屋子,起居都无需离开塔楼,更在地下还有储备战线胶着时所需要的军粮,这些构成了虞宫左将军付寻松的将军府,也是南郡界最前沿的“将军帐”。
严阵以待的付寻松与计策周详的姚说易就这般对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