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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行怔怔望着递过来的那只手。
仙君带着幕篱,看不见脸,然而他手指修长,骨节细瘦,指腹一层剥茧,轮廓相当漂亮,单单看手,就是极其适合握剑的样子。
温行垂下眼帘,勉强克制身体的颤抖,将手递了上去。
——暖的。
原来就算是卧冰饮雪的仙人,他的体温也和人类是一样的。
那点浅薄的温度就那么透过两掌相接触的的地方传过来,温暖的烫人,温行一时眼眶都红了,再也控制不住手指抽搐的肌肉了。
叶酌一把握住,将他拽起来拉到自己身边,他能感觉到徒弟情绪不对,就握着没有松手,牵着他走过安静的人群,在大殿的主座上坐了下来,环视一周,笑道“想代我管教的那个是谁?且出来让本宫瞧瞧。”
底下安静如鸡。
叶酌便站起来装作要走,对温行道“既然没人有异议,我们就先走吧。”
此时有人终于坐不住了,只见紫衣道人出列,皱眉道道”仙君不可,这人早已堕魔,下泉向来公正,若仙君执意相护,实在有损天下第一剑宗的威仪啊。”
温行当即便想跪下,他站在大殿最前,仙君旁边,此时确实应该低头请罪,然而叶酌的手牢牢握着他,虽然力度不大,温行却也不敢挣脱。
叶酌用手指点了点温行的手背算作安慰,心道“还就怕你不出来。”
他冷冷的笑一声,袖中光芒微动,下一秒,那道人居然给巨力拦腰一撞,直直的飞了出去,哄的一声脆响,众人抬眼,他竟然撞烂了明光一根金石立柱,顷刻间尘土四溢,可见力度有多大。
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叶酌垂下广袖,一手收于腹前,扫视周围,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本宫同弟子说话的时候,不三不四的无关人等也可以插嘴了?”
端遗拿不准他的意思,对着他施了一礼,问”那照仙君的看法,温行……”
叶酌道“本宫的弟子自然是本宫来管教,况且堕魔一事自有理由。”他环视一圈“温行堕魔是我的主意,我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们有意见?”
温行猛然抬头,难掩震惊。
再宠爱弟子的长辈,也没有为了替弟子辩护当众说谎的道理,况且他温行,本不算什么受宠的弟子。
叶酌安抚的握紧了他的手。
欺软怕硬的处处有,叶酌如此说了,自然没人再敢去触崇宁仙君的霉头,于是他先走一步,招来了九鹿玉撵,落在殿前。
叶酌率先上撵,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喜爱这个徒儿一样,再次隔着素白的帘幔对着温行伸出手,道“来徒弟,和本宫走。”
温行略闭了闭眼,伸出了手,这一次,他倒是敢握实了。
这架车撵外头看着不大,里头却别有洞天。入门一座青玉的方形桌,带四个蒲团,后头隔着帘子还有个矮塌。
叶酌绕过桌子,盘腿坐下,刚刚他还好好摆了一通仙君的威风,此时单独面对温行,一时间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伸手示意“坐。”
温行依言坐下,他低垂着眉目,姿态端庄到了极致,脊背绷的笔直。
叶酌双手交叠放上桌面,是不是敲一下桌面,难得这样和徒弟相处,新手师傅还有些紧张。
他改变了声音,加上隔着帷帽,也不怕被问出来,思虑片刻,还是决定先提他最在意的事情,直接开口”温行……你介意提一下你是怎么堕的魔吗?”
温行呼吸一窒。
叶酌本不想逼的太紧,见人为难,便连忙道“不想说也没关系。”
温行低着头嗯了一声。
他说完这话,一时找不到话题,温行更是不可能主动开口,气氛陡然沉默下来。
叶酌对温行是熟悉的,温行对崇宁仙君却是全然陌生,甚至因为成长的关系,温行对着叶崇宁天然处在一种扭曲的劣势中,渴望亲近又害怕伤害,倾慕中夹杂着惧怕。叶酌用这个身份面对温行时,同样也感到一种扭曲的愧疚,而且亲疏有别,叶酌现在甚至不知道如何用仙君的身份开口,安慰刚刚这个受了惊吓的徒弟。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从角落扒拉出来一个小箱子,把它平放在桌子上,然后伸手推向温行,轻声道“打开,是礼物。”
温行却没有伸手去接,垂着的长睫不却由自主的颤了颤。
他看似清醒的坐在这里,其实思维已经有些模糊。
一方面,他的身体仿佛处在一种极度割裂的状态,手上的肌肉分明在颤抖,他却竭尽全力,想把手指掩藏在广袖之下,不叫仙君看见这种狼狈,故而连抬手去接那个箱子都做不到,然而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又极度冷静,仿佛灵魂已经脱离身体。
“你终于疯了吗?”
他听见内心有个声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平静冷酷的如同白狱中腐臭的空气,如同血管中流动的冰。他想“堕魔的时候没疯,白狱没疯,景城仪山没疯,现在你终于疯了吗?疯出了癔症,疯到天下的人都来看你的笑话?”
他用左手压住颤抖的右手,最后整个身体都难以克制的震颤起来,脑海中却平静又自然的想“如果我疯了,那是什么时候疯的?”
“是跪在明光殿的时候,是在江川的时候,景城的时候,还是在温芒塔里,我就已经疯了。”
他思绪极为宁静,像是刀子刮开腐烂已久的肉,神经全部坏死,连利刃也难以伤到分毫,他想“那我现在在哪呢?明光殿,还是要给押送到什么地方?”
他的脑袋一时空空如也,无数念头升起熄灭,最后只剩下一个,他想“那叶酌呢?我见他的时候疯了吗?我臆想出了什么吗?”
他一时惶恐的有些惊惧,灵魂却又冷静无比,甚至带上了嘲弄的冷笑。
他想“也许从来不存在呢?叶酌本来就是只是,我脑海中幻想的一个影子呢?”
——一个压根不惧怕魔修,一个客观公正,一个愿意和全然不懂人情世故的,堕落至极的自己亲近的,不存在的影子呢?
尽管脑中思绪万千,他还是故作平静的把手放上了箱子,结果手指抖的厉害,那个小小的环控仿佛卡死了一般,怎么也解不开。
叶酌的视线从来没从温行身上离开过,自然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颤抖,他把一只手按在温行手上,握的很紧,轻声问他“怎么了?”
他的声音明明很温和,甚至无奈中透露着包容,温行却陡然一惊,仿佛灵魂给人硬塞进了身体里。他明明一直清醒着,却仿佛已长梦百年,一时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叶酌也不催他,等他视线终于聚焦在了叶酌握着他的那只手上,才仿佛恍然明白过来。
——仙君烫人的体温,是做不得假的。
温行匆忙垂下眼,恭敬道“劳仙君挂心,无事。”
叶酌道“你是我的弟子,我当然要挂心。”
他自然而然的收回手“这是我第一次特意给人带礼物,你不看看吗?或许会喜欢呢?”
叶酌的潜台词是不喜欢也没关系,然而温行脑子一坨浆糊,当然什么也听不出来。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再抬手时已经平静的一如往日,姿态端正优雅,又是那个欺霜赛雪的雪松长老。
打开盒子,里头是个玉冠,由整块白玉雕成,散发着润泽的光芒。
温行抿住了唇。
叶酌伸手将玉冠拿起来,提着衣摆站起来,绕到了温行身后,阻止了他想转过来的想法,他撩起温行的一缕头发“你还没有加冠取字吧,这是为师的疏漏,我几年前就该做了,现在补上,你不怪我吧?”
温行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低低的回了一个是。
他其实很久没有和人亲近过,也很不习惯别人动他,仙君绕到他背后,他就正襟危坐,袖子里的手指搅在了一起。
叶酌从车壁的暗阁里摸出来个梳子,替他理好后带上发冠,一边整理边角零零碎碎的乱头发,一边温声道
“其实我文学素养不太好,诗词典籍学的都不怎么样,不太会取名字,也从来没有给人取过字。”
他将一柄发簪穿过发冠固定住,温行的头发太滑了,有些难理,叶酌又理了一下,问他“你知道我字什么吗?”
温行想摇头,然而叶酌扶住脑袋叫他别动,只能道“弟子不知。”
崇宁仙君只留下了个道号,旁人提起也只叫崇宁,并没有谁了解他的字号。
叶酌把脖子里的碎发也绾上去,道“不知道正常,世人只知我叫叶崇宁,我许久都不曾听人叫过字号了,不过做我的弟子,你还是要知道的,我字长岁,我父亲取的,那时我还没有修仙,父亲说不求其他,旦求我一世安稳,长岁无忧。”
他玩笑一般道”这个字还是不错的,起码我活的确实很长。”
温行不知如何接话。
好在叶酌也不需要他接话,他别入最后一缕头发,回座位施然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我思索了挺久,瞧你看着气运不错,却命途颇为坎坷,似乎已经经历了不少劫难,便为你取字’尽年’,不需成就多高,但求宁和安平,尽其天年,可好?”
叶酌确实不擅长取名,他从百慕元君那里借了车,过来的时候想了一路,觉着温行之前被苛求太过,字号就不起什么豪迈的,尽量往平安喜乐那边靠。加上他自个字长岁,一拍脑袋便想到了尽年。
然而这到底是温行的字,叶酌也不能脑子一热草率决定,还是看着温行等他的意见。
温行端坐在那里,他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轻声开口道,微不可闻的问“为什么?“
叶酌一直在关注他,当然听到了,便放下手上的活计,问他“什么为什么?“
温行闭着眼“您不要求成就极高,我又已经堕魔,根本毫无优势,下泉弟子千千万,您扔了重新选便是,何必认我?”
他语气还算平缓,叶酌听出来其中异常尖锐的另一个问题,温行其实是想问他,作为师傅,在他堕魔的初期,为什么从未出现,抛弃也罢训斥也罢,连个最基本的,作为师傅的姿态都没有,就任他在万古漆黑的塔里住上了那么多年,仿佛从来没有认下过他,也毫不在意他是仙是魔。
——他在委屈。
这一句直言问的叶酌猝不及防,他却也明白这本就是心结所在,根本避无可避,于是他直接道“对不起,这是我的错。“他补充“那本不是你该受的委屈。”
温行抬眼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笑一下,然而他正紧咬着下唇,眼角带着薄红,让这个笑容略有些不伦不类,看着滑稽又可笑。
叶酌当然不可能去笑他,他坐直了身体,道“对不起,虽然这话说起来十分不真诚,但是是事实,你堕魔这事我并不知道,而且前因后果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把你扔在白狱里。”
他补充“我不知道有那么多风言风语,但不管外界怎么说,如果你还愿意,那么现在你依然是我的徒弟,这和你堕不堕魔没有关系。”
他叹了一口气,“你是个好孩子。”
于是刚刚还能保持平静的温行的陡然一僵,而后,他的眼角倏忽落下一滴泪来。
想来他命途坎坷,蹉跎许久时光,然而半生所求用一言蔽之,也不过是仙君平平淡淡的一句
“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