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余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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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周日两人没见面。

    早上唐柊给尹谌发短信说今天有安排,让他在家好好学习,自己一个人赶到昨天那家影楼。

    唐柊昨天答应了陈姐今天再去干半天,熨衣服的时候东张西望,特务一样观察进出的人,旁边记录的姑娘都看得出他在找人。

    收工之后,陈姐过来跟他闲聊:“找谁呢脖子伸那么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男朋友跑丢了。”

    “他在家学习呢。”唐柊不好意思地笑,“我就瞎看看,平时没来过这种地方,好奇嘛。”

    陈姐不疑有他,照样喊他共进晚餐,唐柊有事情要打听,就厚着脸皮跟上了车。

    聚餐在市中心的一家海鲜自助,唐柊认为自己没干多少活儿,不好意思敞开了吃,挖了两勺炒饭坐在角落慢吞吞地往嘴里塞,趁机再环顾一下四周,那个女人没在。

    工作室人多闹腾,后半段陈姐才腾出空来招呼唐柊,见他光吃炒饭,饮料也只倒了杯可乐,立刻拿了两个盘子给他夹了一堆螃蟹和虾:“傻孩子,自助都是给一样的钱,不吃就亏了。”

    唐柊心里揣着事,还是吃得没滋没味。

    跟陈姐聊了会儿家常,从工作人员多说到工作室流动性大,唐柊赶紧抓住这个切入口:“那这边的模特是固定签约的还是?”

    “我还当你要问什么呢,支支吾吾半天,原来是想给男朋友打探消息。”陈姐理解错了,正中唐柊下怀,“大部分是临时招来的,毕竟我们这里也不是天天都有活儿,就算有,也要看哪个模特气质合适。像你男朋友那样的,就适合拍青春休闲款,昨天你们碰到的那个赵姐,专拍中年女人喜欢的鲜艳裙装,也算术业有专攻吧。”

    唐柊还是第一次听人用“姐”这么客气的字眼称呼他的继母,心里别扭的同时,只能装不认识这个女人:“那位赵姐……很漂亮哈。”

    “嗯,她是个Omega。”陈姐抿了口鸡尾酒,对自助餐提供的饮料露出嫌弃的表情,“漂亮是漂亮的,就是为人蛮横跋扈了点,可能因为年纪轻轻丧偶性情大变,你就当可怜她让让她,昨天的事别放心上。”

    唐柊心想我该求她让让我才是,嘴上什么都没说,端起饮料把最后一口喝掉,冰凉液体顺着喉管直达胃里,冻得他打了个激灵。

    周一到学校,上学期末的体检报告发下来了,唐柊蹲在厕所隔间里把自己那份翻完,确定没有提到任何与第二性征有关的内容,长舒一口气,推开门回到教室。

    尹谌把体检报告随手放在桌角,贺嘉勋问他怎么不看,他说没必要。

    唐柊不放心,替他打开看了,见所有指标都是“无异常”或者“优秀”,语气不无嫉妒:“同样吃白米饭长大,凭什么你壮得像头牛,我就这么弱鸡?”

    尹谌也翻他的体检报告,淡淡道:“我吃得多。”

    唐柊撇嘴,把手上的册子合上,瞟到第一页的体检人基本信息,目光在“年龄:19”那一栏停顿片刻,问:“你只多念了一年高二的话,不应该是18周岁吗?”

    尹谌也把报告合上,看向年龄那栏:“你没有复读,不也18岁了?”

    “我们这儿很多父母怕孩子分化晚耽误选学校,所以晚上一年学。”唐柊说,“结果也没等到分化,毕竟世上还是Beta多嘛,我奶奶白期待了。”

    后半句说得没什么底气,甚至还显得有点多余。尹谌抬眸看他,薄唇微启:“我也是。”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唐柊没话找话地掩饰,“嗐,不然我这会儿该上大一了,你也应该大二了吧?这些大人怎么回事啊,分化什么的有那么重要吗?”

    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浮起一缕晦暗不明的情绪,尹谌将视线垂落向下,声音压得很低:“也许吧。”

    周三上午,尹谌请了半天假去医院做检查。

    这回去的是Alpha专门的医院,林玉姝为他提前预约的,据说是位非常有经验的主任医师。

    照例先去抽血化验,坐进安静的诊室里,中年男医生先看了他的化验单,先问他:“长期在Beta群体中生活,有没有觉得哪里不方便?”

    想来林玉姝把他的情况都提前告知给医生了。尹谌几乎没思考就回答:“没有,都是人,挺方便的。”

    听了这话,医生先是一愣,旋即温和地笑了:“有这种觉悟是好事。”

    这位Alpha医生身上全然不见Alpha普遍拥有的特征,比如不加掩饰的尖锐暴戾。

    不过也仅仅是表面没有而已,多半是刻意藏匿掉了。对于Alpha的天性,以及压抑天性的煎熬,没有人比尹谌的体会更深。

    “刚满一年,确实是罕见的延迟分化。”医生推推眼镜,“如果当时选择重新登记,而不是隐藏,这个例子说不定会上国际新闻。”

    尹谌对上新闻什么的没兴趣,既已签了保密协议,他便把想知道的问了:“那我现在的信息素波动是否在正常范围内?我不希望生活再受到影响。”

    饶是对面的医生见过再多有各种有难言之隐的Alpha,也没见过尹谌这样对自己的第二性别非但不认可,甚至还持有厌恶情绪的年轻Alpha。

    “从检查结果看来还算稳定。”职业道德令医生并不会好奇打探病人的心理,他在职责范围内劝道,“不过通过外化的方式释放力量是由Alpha的生理构造决定的本能,如果一味的逃避或者压抑,反而会损害身体机能,久而久之这种因为信息素波动引发的冲动减弱或者干脆没有了,这才是比较严重的问题。”

    沉默半晌,尹谌说:“有。”顿了顿,接着补充道,“那种冲动,一直存在。”

    每次靠近唐柊的时候,身体里的信息素都会像野兽看到猎物般翻滚,不断地提醒他——你是个会被信息素轻易驱使的Alpha。

    所以他拼命压制冲动,只允许自己用大脑做理智的选择。

    所以他不希望唐柊的喜欢和靠近是源于所谓的“本能”,或者其他什么目的。

    医生又提醒了几句,让他不要乱用药,并给他开了Alpha专用的信息素阻隔贴,说这个可以帮助他更好地隐藏身份。

    尹谌谢过医生,告辞后走到门边,手刚放到门把上,又松开折返回来,开口时似有犹豫:“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医生让他坐下说,他没坐,挺直脊背站在办公桌前,用行动表明不愿被简单划分为某个人种的坚持。

    “是不是所有Omega都可以分辨出谁是Alpha?”尹谌问。

    这对于正常的Alpha或者Omega来说是个心照不宣的常识,然而医生从刚才的接触中得知眼前这位年轻Alpha对自身性别存在抵触心理,想必也没有花时间做清晰的了解和认识。

    于是医生放下手中的笔,看着他认真答道:“是的,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经验上来说都是如此,Omega在闻到Alpha信息素的那一刻就足以判断出对方的属性。”

    尹谌抓住关键词:“足以?”

    “没错。”医生道,“其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说是上天赋予Omega与生俱来的能力也不为过。”

    夏秋之交的深夜,唐柊在拍打窗户的呼啸风声中做了一个有关回忆的梦。

    他梦到去世多年的母亲,梦里的她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乌黑柔顺的及肩长发散发着淡淡清香,柔软的手在年幼的唐柊身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拍。

    她慢声细语地念了一段儿歌,见怀里的孩子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缓慢地叹一口气,闭上眼睛许愿般地念道:“菩萨保佑我的宝贝做个轻松快乐的Beta,不要是Omega,千万不要是Omega……”

    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那为爱子祈愿的温柔女声仿佛犹在耳边,让唐柊眼眶发酸,死咬半天嘴唇,才逼退漫延的泪意。

    出门前,唐柊给母亲上了柱香,在遗像前磕了三个头。

    到学校浑浑噩噩混到第二节课,唐柊忽然想到昨天给尹谌发的问他请假去哪里的短信没收到回复,便撕了张纸给他写小纸条:昨天去哪了?

    一个在第一组一个在第四组,纸条没从前那么方便传递,就算有苏文韫、贺嘉勋在中间帮忙周转,也花了十来分钟才传回来。

    尹谌给的答复只有三个字:没去哪。

    他向来懒得多写字,唐柊对他的敷衍没太在意,又写:昨天晚上风好大,我梦到妈妈了。

    这回干脆把纸条传没了,下课后问尹谌,他说没收到,唐柊到处找了一圈无果,颓然失落地走到第四组最后一排,趴在桌上不吭声。

    尹谌的视线落在书上,在翻页的间隙问:“纸条上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唐柊闷声道。

    “到底写了什么?”尹谌追问。

    唐柊换了个方向趴着,脸埋进臂弯里:“真没什么。”

    他的倾诉欲望刚冒了个头就被按了回去,况且书面对话和当面说是两回事,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描述这个梦给他带来的无力感。

    不知是否与意外碰到那个女人并听说了她的事迹有些许关系,唐柊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赖以生存的氧气。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在水中浮沉的漂流瓶,拼命想往有亮光的地方游,却被翻涌的巨浪往相反的方向推,最终偏离航线,背道而驰。

    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而他却没有扭转的能力。

    若是面前的人给唐柊一句安慰或者一个拥抱,说不定他很快就能从这种情绪中剥离出来,脑热之下将埋藏多年的秘密和盘托出也不一定。

    然而此刻的尹谌并不想给。

    或者说没办法给。

    他也有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也有因为无法理解产生的犹豫和怀疑,找不到宣泄口的杂念在心中乱作一团。

    可他连问“为什么要瞒着我”的立场都没有,因为他也从未对唐柊坦白过。

    唐柊的一再拒绝瞬间戳中了尹谌脑中最敏感的那根弦——背井离乡的无奈,被轻易否定、信手抛弃的不甘,还有掩藏身份的艰难尽数涌上心头,令他额角狂跳,下颚绷紧,唯有逃避才能按捺住体内蠢蠢欲动的暴躁因子。

    “既然不想说,以后别写了。”

    把手中的竞赛书扔在桌上,尹谌站起来,踢开椅子走了出去。

    唐柊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大步离去的一道颀长背影。

    没有人起头,他们一个困囿于短暂爆发的刺痛,一个孤守着沉积已久的痛楚,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彼此缄口。

    而那些深埋心底的苦衷,在之后的许多年里,谁都没能有机会说给对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