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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婉儿和莫雁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们十岁那年。
彼时郑婉儿的嫡母还抱着生子的希望,所以对她这个死了姨娘的庶女并不重视,太傅大人虽然疼爱她,但是他在家的时间实在太少,郑婉儿就和天底下所有的庶女一样,小心谨慎地生活着,她性子孤傲,从不与外人结交,虽偶尔出府上街,也没有哪家小姐会邀约。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上午,郑婉儿带着侍女上街买东西,在南胭记看中一块上好的胭脂,正在犹豫不决间,丞相家的大女儿独孤明也看上了同一块胭脂,她居高临下看着郑婉儿,大有势在必得的架势,她身份尊贵,郑婉儿没有与她争夺的资格,再加上囊中羞涩,她便一言不发将胭脂放下,转身欲走。跟着独孤明一同前来的另一位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小姐见状,和独孤明小声说了几句,拿起胭脂追出门来,一把扯住郑婉儿的衣袖,郑婉儿回头,看到她笑得眉眼弯弯,“你拿着吧,明儿姐姐并不喜欢这个,我瞧着你倒是很喜欢。”
郑婉儿被日头照的有些晃眼,她怔愣片刻,将衣袖抽回来,十分冷淡地说:“不用了,我没钱。”
那女孩又笑了,可笑容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嘲笑,稚嫩的脸上满是亲切和天真,她说:“那我送给你,你皮肤白净,用这个一定很好看。”
十岁的小姑娘,就知道什么样的皮肤用什么胭脂好看,再看她通身的气派,必然也是大家小姐。郑婉儿满脸狐疑看着她,要知道,京城从没有哪家的嫡女肯与她亲近的,于是婉儿问她:“你是谁家的小姐?”
她笑道:“我叫莫雁珺,父亲是镇南王,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回京述职,你呢?”
原来是威名赫赫的镇南王的千金,婉儿不欲和她结交,将那盒胭脂塞回她的手中:“郡主身份贵重,你的东西我不敢要,郡主还是拿回去吧。”
莫雁珺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歪头正要再问,那厢独孤明已经买好了东西,出来叫她:“珺儿,走了。”
郑婉儿给独孤明见了礼后,低着头走了,莫雁珺也被独孤明牵着手朝反方向离开,离开前还在冲着郑婉儿大叫:“后日我们要去西郊看赛马,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郑婉儿没有理她。
独孤明牵着小雁珺的手,皱着眉说道:“那是太傅府的庶女,你怎的和她玩在一起。”
小雁珺仰着头,天真道:“可是在滇南,我和我父亲妾室生的妹妹也玩的很好啊,我觉得她很可怜,都没有朋友。”
“你要学着交往对你有利的人,那才叫朋友,你和她不是一路人。”独孤明年长几岁,一板一眼的交给小雁珺交往的道理,小雁珺却捏着那盒没送出去的胭脂出神,根本没有听进去。
郑婉儿走出很远后,才回过头去看,街上早已没有那名少女的身影了,这么久以来,她是第一位愿意主动和她结交的官家嫡女,还是位郡主,即便郑婉儿心思再怎么冷淡,毕竟只有十岁,她还是渴望能有个玩伴,可是她知道,她和莫雁珺的身份天差地别,根本不可能玩在一起,就连后日的赛马活动,也只有京中贵族嫡女才能有幸被邀去参观,她没有资格去。
在心中轻叹一声,婉儿甩掉那些不该妄想的心思,回到了太傅府。令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太傅大人下朝回来,竟然给她带来了一张赛马的入场券,说是朝堂上的同僚送的,他又没有别的子女,便给了她。
太傅夫人还老大不情愿,不太想让庶女出去抛头露面,但是太傅大人发了话,她也不敢忤逆,赛马活动当天一早,还是为她张罗了出门的衣裳和马车,并叮嘱了她好些话,不过是不能丢人现眼、不能和别家小姐起冲突云云,郑婉儿一一应过,上了马车,朝西郊马场去。
初春的天气,她穿着一身水蓝色对襟襦裙,头发梳的双云髻,没戴过多的配饰,有着些许婴儿肥的脸上透着她那个年纪少见的沉稳,坐在马车上神思已经飘远,不知道那日的郡主还记不记得她。
马场很是热闹,京城的贵族公子小姐几乎都到了,郑婉儿没有需要交际的人,便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环视四周,寻找莫雁珺的身影,她想,若是她来了,自己便去打个招呼,谢她当日赠礼之情,若是她没有来,那便罢了。
看了一圈,没有见到人,郑婉儿失望地低下头来,准备略坐一坐就回去了,一阵风过,她听到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响,一抬头,又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莫雁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正逆着光对着她笑,“你来啦!”
她今日穿的是滇南的骑装,帽子和衣袖上都有流苏,头发梳成一缕一缕的小辫子,看起来可爱极了,郑婉儿被她的热情吓到,忙站起来就要给她请安,莫雁珺拉过她的手,笑道:“不要给我请安,我们今日是出来玩的,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郑婉儿,父亲是太傅。”郑婉儿从未与比人如此亲近,被她拉着手,稍显窘迫。
雁珺道:“婉儿,真是个好名字,以后你别总一个人了,我们做朋友好吗?”
婉儿拘谨道:“郡主身份尊贵,婉儿不敢高攀。”
雁珺鼓着脸,用手指指她:“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也别叫我郡主,你可以叫我雁珺呀!其实我也很寂寞的,第一次来京城,虽然父亲要明儿姐姐陪我,可是明儿姐姐每日有好多课要上,根本没有时间,京城的规矩又多的很,我很害怕。”
郑婉儿方才确实没有看到独孤明,想来今日是莫雁珺一个人来的,又见她确实一副瘦瘦小小的模样,便只能任她牵着手,郑重地点头,“以后你如果想上街玩又害怕的话,就叫人来太傅府叫我,我陪你。”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莫雁珺说着摸出之前那盒胭脂,“那么这下你可以收下了吗?”
郑婉儿犹豫片刻,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接过胭脂,小声说了句:“谢谢。”又想到自己却没什么礼物送给她,一时难为情起来,想着改天一定补上。
两人正在聊天的时候,几个十二三岁的世家公子朝她们走来,见到莫雁珺就道:“看你穿成这样,一定就是滇南来的郡主了吧?你父亲打仗那么厉害,你想必也很厉害,敢不敢和我们赛马?”
莫雁珺并不知道京城的世家公子会挑衅一个小姑娘,故而此次出来只带了两个侍女,此时他们突然发难,莫雁珺心中害怕,不免后退了一步,两名侍女立刻上前护住主子,道:“郡主岂能随便和人赛马,几位公子若想比试,奴婢们愿意领教。”
世家公子脸一横,怒道:“区区一个奴婢,也配跟我们比?她既然不赛马,穿成这样来做什么?莫不是胆小如鼠,一点都没有镇南王的气势,当真丢了镇南王的脸。”
世家公子原不应和小姐计较,奈何他们几个是出了名的顽劣,从不将规矩礼教放在眼里。莫雁珺被针对,急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她虽是镇南王的女儿,但是因为从小身子不好,镇南王并未让她学习骑马射箭,她今日穿这样的衣服也只是因为喜欢,眼看着对方咄咄相逼,身旁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人群中虽有斥责几名少年的声音,但更多的是沉默看热闹的人,她今日不比,丢的便是父亲的脸,莫雁珺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急的快要哭了,眼泪在眼眶打转。
忽的她被人拉住手拽到身后,郑婉儿站在她面前挡住她,对那几个人说:“雁珺姐姐今日身子不适,不如我替她和几位公子比一比如何?”
“你又是什么人?”其中一个纨绔少年指着她问。
郑婉儿淡定自若道:“我是太傅大人的独女,够资格和你们一比吗?”
“哼!书呆子一个你拿什么和我们比,要是你输了怎么办?”
“若是输了,我任凭几位处罚,若是你们输了,要和雁珺赔礼道歉。”郑婉儿冷着眼说。
几名纨绔少年大笑,心道她简直以卵击石,当下便应了下来。
几人去马场挑马,莫雁珺拉住郑婉儿的手,摇摇头:“婉儿别去。”
婉儿冲她一笑,“你放心,我定要他们来和你道歉。”
挑好了马,各自站到赛道上,郑婉儿没有带骑装来,她的侍女为她绑起衣袖,她翻身上马,小小年纪竟有些女侠的风骨,她在马上转头看向人群中的莫雁珺,雁珺的红衣十分耀眼,郑婉儿暗暗发誓,决不能输。
最后自然是她赢了,她的马在最后一圈的时候,仿若发了疯的狂奔起来,郑婉儿死死拽住缰绳,才没从马上摔下来,马儿跑到终点后,还在往前冲,人群吓得四散开来,郑婉儿用力拽着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终于在护栏前停了下来,十岁的郑婉儿像个英雄,在马背上遥遥看着莫雁珺,冲她咧嘴一笑。
那次之后,郑婉儿和莫雁珺的关系越发亲密,雁珺留在京城的时候,就时常在太傅府和婉儿一起玩耍,同桌而食,同床而眠,婉儿的嫡母因为雁珺的身份,对她很是尊敬,连带着对婉儿态度也好起来。
镇南王述职结束后,雁珺回了滇南,彼此便时有通书信,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从没有一丝生分。
郑贵妃坐在广阳宫院子的角亭里,面前的圆石桌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她饮完杯中酒,失神地看着手心浅浅的伤疤,这是那日赛马留下来的,从此再不能消除。那日赛马她原是赢不了的,最后发了狠,拔下头上的朱钗狠狠刺在马屁股上,马儿受惊狂奔,这才带她赢了比赛,她的手也被缰绳勒的流了血,她一下马就将血擦干净,没让雁珺发现。
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只知道,人群中的那一抹红很美,她不想看她哭。
伤疤历经时光已经变得浅淡,可那日的一草一木,雁珺的一颦一笑,却一直深深刻在她的心里,从没有忘记过。
轻轻抚着手心的伤疤,往事又一寸寸浮上心头。
雁珺十四岁那年,被镇南王送回京城居住,成长为少女的两个人更加亲密,好看的朱钗往往一人一支,若是只有一支,那便每人各戴一天;谁在外吃了好吃的东西,必定会给另一个人带一份;好看的衣裳,也要做成不同色的两套;就连字迹,婉儿也越发像雁珺。
那时候到了年纪的太傅夫人也明白自己于子女上无缘,便开始把婉儿当成嫡女来养,她周身的气度越发让人不敢小瞧。
这日两人坐在闺房里看绣花样子,婉儿指着一株并蒂百合,笑道:“这花好看,我想绣成手帕,送你一个好不好?”
雁珺看了一眼,捂着嘴偷笑,“我听嬷嬷说过,并蒂花是定情的花,我才不要,你绣来送给你的情哥哥罢。”
十四岁的少女已经到了怀春的年纪,婉儿被这样取笑,顿时又羞又恼,扑过来就要撕雁珺的嘴,“好啊,你敢笑话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雁珺笑着避开,两人顿时闹做一团,最后是雁珺敌不过,连连求饶,婉儿掐着她的脸,问她:“还敢不敢笑话我了?”
“不敢了不敢了,好妹妹饶了我这一遭。”雁珺求饶,婉儿才放开她,轻哼一声,拿过那副并蒂百合,低头细细描起花样子来,雁珺撑着头在一旁看着,小声问:“婉儿真的没有心仪的公子吗?”
婉儿摇头,“管它什么并蒂不并蒂呢,我就想绣两个,你一个我一个,和咱们从前的东西一样。”
然而她的绣帕还没绣好,那年冬天,雁珺却十分激动的将她拉回房间,粉面含春地对她说:“婉儿,我喜欢上一个人。”
婉儿心中一惊,忙道:“什么人?”
雁珺却害羞了,扭捏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是当今二皇子,她今日进宫在御花园和他迎面碰上,立刻就被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神吸引住了,她情窦初开了,婉儿紧紧捏着绣了一半的绣帕,急道:“那么你是要嫁给他了吗?”
雁珺低下头,而后红着脸摇头,“我也不知道,总是还要看父亲的意思。”
婉儿抓住她的胳膊,“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吗,嫁人了你就要搬进王府去了。”
雁珺轻笑,拿手指点一点婉儿的额头,“傻妹妹,你以后一样要嫁人的,就算嫁人了我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呀,我们还可以一起百~万\小!说,一起画绣花样子……”
“那不一样!”婉儿急道,她声音很大,吓了雁珺一跳,雁珺怔愣片刻,宽慰道:“好啦,我不过和你说说心里话,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急,也别和别人说。”
之后雁珺又说了什么,婉儿一句也没听进去,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是再看到手中的手帕,却觉得怎么也绣不下去。她时时刻刻留意着二皇子的动静,很怕什么时候就传来二皇子娶妻的消息,她的种种行为让太傅产生了误会,以为她看上了二皇子,太傅心疼她,唉声叹气好几日,终于还是将她叫到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还是少关注一些二皇子的消息吧,没得坏了你的名声。”
婉儿一愣,“他怎么了?”
太傅叹道:“他定了亲了,婉儿,无论你以前有什么心思,以后都好好收着,为父一定帮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婉儿只觉得心中十分慌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离她而去,她怔怔地问,“定了谁家小姐?”
“镇南王的女儿,就是平时和你关系极好的,怎么?她没有告诉你吗?也对,她现在应该被关在府里绣嫁衣,我是说好久没有看到她了……婉儿?”
怎么从书房出来的婉儿不知道,她一路失魂落魄回到房间,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砸了所有的簪子,撕了那条已经绣完的并蒂百合绣帕,她心中有一股无处发泄的火,她不知道为何而生气,也不知道在生谁的气,可是就觉得心中难受的很,像针扎似得,一下一下,细密又隐晦。
雁珺和二皇子成亲那日,婉儿对着月亮喝醉了酒,跌跌撞撞跑到父亲的房间,说要去做二皇子的侧妃,从来温和的太傅第一次对她发了怒,整个太傅府被搅得不得安宁,婉儿就像是疯了一样,一心只想去做二皇子的侧妃,太傅将她关在屋里十几日,仍然打消不了她的念头,疼爱女儿的太傅不忍再苛责,只能拉下老脸去皇上面前求亲。
婉儿被抬进王府的那天,雁珺一宿没睡,第二日傅徇去上朝,她便将婉儿堵在了院子门口,难以置信看着她,满脸的震怒与伤心。婉儿朝她福一福,“妾身给王妃请安。”
雁珺怒道:“你怎么能……”
婉儿笑道:“姐姐之前说过,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如今我进来陪姐姐了,难道不好吗?”
雁珺气的脸色发白,“婉儿,我是真心喜欢殿下的,这世上什么东西我都可以让给你,唯独他不可以,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婉儿收起笑容,盯着雁珺的眼睛,淡淡道:“我只是履行自己的诺言而已,姐姐若是忘了,那是你的事。”
两人不欢而散,从此在王府也再没有说过话,雁珺明里暗里开始和婉儿争宠,婉儿一开始并不屑于傅徇的恩宠,但是看着雁珺对傅徇温柔亲近的样子,心里越发难受,她便也开始和雁珺斗气,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先有了孩子,那时候的她,是真的慌了,斗气归斗气,她从没想过真的争宠。
第一时间去雁珺的院子请罪,她从雁珺眼里看到了深深的伤心,那是一个人被最信任的人伤害后的眼神,雁珺接受了她的道歉,但是却闭着眼说:“你好生养着身子,能为殿下开枝散叶是你的福气,我们的院子隔得远,往后你不必再来了,若有什么需要的,差你身边的人来回禀一声,我绝不会亏待你,从前的情分到这里就罢了,也不要再说对得起对不起的话。”
至此,婉儿再也没有踏足过雁珺的院门,从王府到皇宫,她们一人被封为皇后,一人被封为贵妃,却从此再不来往,从前那些青葱的岁月,被她们尘封在心底深处,无人再提起。
夜已深,一阵夜风吹过,将郑贵妃眼下摇摇欲坠的眼泪吹进风中,郑贵妃手边还放着十年前那盒胭脂,她从来没有用过,里面的东西早已干涸,她却日日带在身边,桔梗为她送来披风,劝道:“主子,夜间风大,进屋去吧。”
郑贵妃端起酒杯,在地上倒了一圈,望着天边的明月,悲怆道:“雁珺,我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