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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林墨,也想不到如今卫君凌神魂俱灭,他们才能听得这背后之事,直令得季朝云与他一齐失语难言。
这个林宽见他们形容悲戚,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对林墨道:“我们何必说这些别家闲话……六郎,这么久不见你,你长大了好些,哥哥真的高兴极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这一回,林墨虽抬眼看他,却没有再像方才一般向前一步了。
他竟道:“你不是我哥哥。”
林宽闻言笑了,柔声问他:“我怎么就不是了?六郎你这个小混蛋,心眼最多,话也最多,真是一身改不掉的臭毛病!”又道:“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皮相白净光生,瞳色漆黑如夜,乌发浓密,是个漂亮极了的孩子,所以你娘死前,才给你取了一个墨字为名……你说我不是你哥哥,那我又是谁呢?”
林墨坚定道:“反正你不是。”
他的大哥,是真的麒麟入世,是天下仙门的希望,是诸英才少年的憧憬,就连高傲的季朝云也不例外。他温柔宽怀,胸襟无人能及,自有那悲怜天下人的心肠;可面前这个,用戏谑语气,来道说卫君凌一生悲剧;对着桃漪,也是半点怜悯也无…这样说话的人物,怎么可能是林宽?
将不夜直指向他,林墨喝问:“你到底是谁?为何骗桃漪杀了卫君凌?你假扮我大哥欲意何为?”
那林宽见他如此敌意,无奈道:“真是个傻孩子,问的也是傻问题……就像是在问你自个,若是某日我与季朝云逢难,你会选救哪一个?”
季朝云怒道:“少废话!”
可这比喻,林墨居然笑了。他道:“确实是废话,我当然救季朝云!我那个真大哥,何许人也?强过世间人百倍千倍,岂用得着我救!”
听到这话,那林宽也笑了。
他道:“这话倒也对。唉,真不愧是你呀,林六郎!”
说完,伸出手来,三枚锁魂铃飞至他掌心。
“六郎,朝云,看看这个——”
锁魂铃在他掌心之上,竟是疾速徘徊作响;这一次白雾骤起,所设虚相,远比方才更快更急,便是季朝云与林墨如此戒备也不能防,一回神间,已发现对方皆自身旁消失不见了。
林墨发现季朝云不见,已知虚相危险;他以不夜戒备,却忽发现自己身在一间灵堂之外,正似昔日所见。
那一颗心骤然揪起。
此间正大作白事,却有人借着那等喧哗的吹拉弹唱及哭泣之声,悄然说着闲话。
不都说是麒麟入世,怎地也会身死——
什么麒麟不麒麟的,人家说朱厌降而麒麟生,我看指不定相反,麒麟生才引得那朱厌降,都是一般妖邪——
林墨手中的刀再握不住,他脑中有什么声音轰鸣,浑浑噩噩间,人已经朝那两团模糊的影子冲去;他将其中一人按翻在地,对着那模糊无知的蠢脸用尽全力揍了下去。
不独他如此。
另有一名少年,亦冲了过来,将旁边一名口出恶毒言语的人踹倒,用的竟也是那杀人的力气,在他面上狂殴。
有人过来,竭力将他们二人拉开,林墨这才看向那少年,停下了手;那少年也回看,二人对望。
是林信。
他最讨厌的林信,此刻哭得像个泪人,全没有那安宁林氏仙府三公子平日的倨傲自负。
而他从林信的眼眸内看到的,竟是同样哭泣不止,还年幼的自己。
这是什么噩梦?又或是真?林墨恍惚了,人言竟可杀人,人竟为人言杀人……又想及林宽那从前,拉住他的手,千叮万嘱,要与人为善,一时竟怔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而季朝云,此刻也正如林墨,被困在另一场虚相之内。
他早已心意坚定,绝不因任何情境动摇;正欲一动秋霜破虚妄,却忽听得一人轻声问道:“秦、秦佩秋……是你吗?”
季朝云手中的秋霜竟差点坠地。
那是林墨的声音。
那人,可不也正是林墨?季朝云看他躺在前面地上,模样骇人;分明知道这都是假,可他却挪不开视线,也迈不开步伐。
而这个林墨,假得又太真。
他好半天都没听到回答,似乎是以为自己认错人了,等了又等,按捺不住,又勉强提起精神,问了一遍:“是你吗?”
终于,有人“嗯”了一声。
是季朝云自己。
他禁不住走了过去,对着林墨的问话,违心应是。
这一个林墨却也如当年,听得季朝云回答,才有些安心的意思,还强自笑了,道:“我啊……亏欠我大哥与阿姐的,自不消说了……我还欠滟十一一轮朝阳,十一她是不会原谅我的……原本也欠滟九一轮明月,如今倒也不用还了……我还欠季朝云安宁城三日三夜,不醉不归……欠你秦佩秋……情深意重……并三条无辜性命……唉……”他作叹息,复叹息,才接着道:“唉……怎么这么多……多到一世我都还不清,若有来生,再续上罢……”
听到自己的名字,季朝云自他身旁,一膝落地,扶剑蹲下;想去摸他的手,但是伸出去,却不敢。
而眼前的林墨,虽是勉强提起精神,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却已经是痛得哭了。
季朝云心内知道,他林墨,从来都吃不了苦,还怕疼……可如今哭着哭着,林墨竟又笑了起来。
他林墨还有什么来世?自己这些废话,都是胡说八道;这世间正有百千万个正经世人,忙着议定将他这肉身与三魂七魄一齐处决吧?就像是当年他见到林敏……又及那日林惠一般。
对林敏,他心中都觉苦涩;想到林惠,更觉自己无用,全辜负了她那一片苦心。
“对不住……可我太疼了……我好累……我想睡了……”
如此闭眼,就是长眠,再也难醒,林墨已是了然,不愿再作挣扎;可季朝云却慌了,忙地不顾林墨是疼与不疼,只管拉他的手道:“你别睡!林墨!我求求你别睡!”
林墨像是想反握住他的手,却动不得,只得颤抖着作罢。
然后那颤抖,渐渐地止住了。
“林墨?”
“林墨?”
“林砚之?”
这虚相之内,也如当日,天上竟然开始飘落雨珠。季朝云跪在地上,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能听到林墨半点回应。
季朝云便轻轻地摸了摸他血肉模糊的额头,拿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又轻声唤:“砚之——”
林墨仍旧不应。
季朝云不愿也不肯放弃,继续低声叫他。
“季朝云!砚之还好么?!”
哪怕听见身前有人来至,哪怕那声音传来,急不可待,他也没有抬头。
他根本不用再看,已知来人正是滟九。
他也不用费心去答,这个亦假又亦真的滟九,也已经看到了林墨。
这分明是个面容被毁,双眼遭剜,四肢筋脉尽断的怪物……就连这个滟九的神情都恍惚了,大约是在想,这怎么会是林墨?
他活着的时候,是那样眉目如画的少年,竟不知是受了多少折磨才至如此;那用刀的左手被削去两根指头,右臂也被人拧断了,朝奇怪的方向生硬弯折。
最可怖的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滟九面上满布骇人的狂怒,人也扑了过去。
“季朝云!季朝云!你答应过我什么?!你把林砚之还给我——”
他发了疯一样,掐住季朝云的颈项,手越收越紧。
“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滟九像是真的疯了,他变得只会说这一句话,哭声撕心裂肺;季朝云明明没有半点错,却面如白纸,不发一言。
天地似也动容,疾风忽卷着大雨,落在三个人身上,林墨面上身上的血,与滟九的眼泪,皆被冲刷,汇入泥土。
想杀季朝云,可滟九哭得力竭,竟是不能;最后他松开了手,转而伏倒在林墨身上,低声哭泣。
于是季朝云觉得自己也是疯了,那嘴里,开始喃喃地说着什么话,又不成言语,滟九听不分明,他自己也听不分明。
并不知他字字句句,是对林墨说的,还是对滟九说的,又或者不过胡言乱语,自说自话……雨势太大,他脸上都是水,像是落满雨珠,又像是在垂泪。
那实情,只有他与天知晓。
“我之本意,原是今日放过你们三个后生晚辈;结果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肯给我几分薄面,倒教我为难了——”
这一句突兀,林墨和季朝云闻得,皆抬起头来,才发现虚相已解,彼此近在咫尺;方知他们二人其实也和滟九一样,无法解这虚相,而是这来人自解,引他们入局。
如今这来人说着话,形容竟已经悄然变化。
他不再借用林宽的形貌,而是变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名少年,清瘦如鬼魅,头发雪白,生了一双赤红的兽瞳,像是火般颜色;身上穿的是一身灰旧道袍,上面竟有几道破口,又大得像把他整个人罩住了,极不合身,更加显得他瘦矮了起来。
他的眼神,带着倦意。
他的声音,冰冷怨毒。
林墨的脑中,忽然就想起他的名字。
曾有人言,其所行之处必会生出兵燹祸乱。
曾有人言,他与麒麟托生的林宽皆是妖邪。
朱厌。
八门道印锁不尽他那三魂七魄,麒麟儿林宽殒命多年后,此间人鬼不知之时,他竟再度悄然现世了。
此时季朝云见林墨颤栗,情急之下,匆忙起身,秋霜一剑破空击向朱厌。
可来势汹汹的秋霜,竟被朱厌用双指掐住剑尖。
“妙呀,人人称道一句高风亮节的令秋君,如今也学会了偷袭?”他道:“不过,我不稀罕你这破剑,还给你吧。”
他所依恃的武器,还是那锁魂铃,林墨惊见秋霜被锁魂铃所击,竟转而向自己的主人袭去。
这一剑来势汹汹,季朝云已欲闪避,可那锁魂铃如他主人般刁滑,推着秋霜改转方向,又快又毒,季朝云本自神思难定,一时避之不及,最后竟被秋霜一剑扎入肋间。
“季朝云——”
季朝云的青衫被血染红,见林墨奔过来挡在他身前,他将秋霜自身上拔出,已经是站立不稳。
忙倚剑而立,勉强把涌上喉咙一口血吞了下去,先对林墨道:“无事!”
这哪里像无事的样子?但林墨还没说出半点关切之词,朱厌就已先笑道:“令秋君,你这剑术平常也就罢了!你那丹书云符呢?怎地对着我,今日是一个都用不出来?还是你自以为是过了头,除了这把破秋霜,别的压根用不好啊……哎,如此不肖子孙,我真替你季家先祖难过死了!”
强绝仙门之栋梁,竟被如此羞辱嘲弄,季朝云面色晦暗,怒向他道:“你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