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十三 局设(下)

思君如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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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朝云见众人如此难过,面容冷,心怀怒,便问向卫君凌:“卫君凌,你可知罪?”

    卫君凌自跪向他面前,半点迟疑也无,答道:“师叔,我之所为,身化粉齑,神魂俱灭亦不为过……我是有罪,但我无错!”

    他还敢如此放肆!季朝云不由得冷道:“死不悔改……那你就休怪我无情了!”

    此刻,那外间的陆不洵听得这话与秋霜出鞘之声,心口一闷,把自己的头埋进了双臂间。

    卫君凌犯错在先,无人阻止,也不能阻止季朝云清肃这师门逆徒。

    但陆不洵也当真不愿意见卫君凌再死一回。

    虽与季宁乐不同,但卫君凌也是一位极好的师兄。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算得是十分刁蛮任性。有一回胡闹,被季朝云斥责了一顿,又命他去罚跪;他却不服,反怪季朝云对他太过严苛,又想及自己身世可怜,无父无母,怎么偏流落到这季家!便哭道不想再在这季氏仙府,宁可去找他爹娘。

    季朝云见他如此哭闹,便叫他进自己屋中去,问他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陆不洵自然是要听真话。谁知那季朝云告诉他真话,陆不洵却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孤儿,却好像比孤儿还惨些。

    有一个爹亲,可那爹亲远在虞城,高高在上,误认他已死,今生今世,只怕都不便相认。

    没有了娘亲,但她临终关照,爱意绵延,可此生后如真有千世万世,都已不能再复相见。

    好半天,陆不洵才能说出话来,问他师尊,这些话,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告诉别人?

    季朝云却道不是,人一生若未有那信任的知己,又有何乐趣可言呢?

    然后又道,但你须得知道,那人当真是个知己。

    陆不洵道说明白,强忍着不要季朝云安慰宽恕,规规矩矩地领了罚,结束后浑浑噩噩地回去他房中;却见着季宁乐在房中带着点心等他,怕他挨罚受饿。

    那一刻,陆不洵当真忍不住了。

    哭诉了一夜,陆不洵也不知季宁乐是否有听清楚他那些说话,且顾着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地念说。

    季宁乐明白他的心思,笑摸着他的头劝解。

    他说,谁人没有秘密?那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其实我是被季思明先生捡回来的,认真论起来,比你也强不到哪去,至今都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是谁家的孩子;还有君凌,他从虞城来,当初先去你们陆氏投奔,被嫌家贫,捐不出三百两的贡银,不肯收他为徒,可现如今他却在这里,与你与我日日同处……这难道不是一桩妙事吗?据我看来,一个人若自己想要好活,无论朝着何方,向着高处又或低处,又怎会因什么出身便当真无路可走呢?

    又道,人生一场,都是际遇,你只管向前走,便有相逢。

    陆不洵想想,正是这道理。

    不过第二天,他就浑身发烧高热,连病了两三日;躺着也心里惴惴不安,还是担心,不知自己告诉季宁乐是对还是不对……若是季宁乐以后不理他怎办?若是季宁乐告诉其他人又怎办?

    他病都好了,却不敢去找季宁乐,偷偷藏起来看季宁乐指导其他师兄弟练剑,观察有没有什么异状;谁知季宁乐没看到他,卫君凌却先看到了,便对季宁乐使了个眼色,竟是悄悄地绕至陆不洵身后,捉住他衣领。

    他那时候说什么呢?

    对了,那卫君凌揪着他,肃然道:“阿洵,你在此处做什么贼样呢?若我禀明朝云师叔,看他罚你不罚!”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哪里当真会去告?那季宁乐看着他们,也仍旧是笑,招手让他们都过去:“阿洵,你好了,怎么不起来练剑?”

    卫君凌就拽着他向前,和诸位师兄弟汇合;一路还走一路训,那语气比季宁乐是严厉多了:“就是,阿洵,你可别装病偷懒!”

    见大家都如常,陆不洵就放心了:只觉此间有他最敬的师尊,两位师伯也最疼他,还有诸位亲善和气的师兄弟……这等好日子,是要到天长地久的,他再也不说那要离开的话了。

    那屋内,秋霜扬落,削去卫君凌之鬓发,又勘勘在他颈边停住。

    这并不是因为季朝云不够坚决,亦或秋霜不够快,而是那季凝芳惊呼一声“仲霄”,林墨的不夜亦出,竟是招架住秋霜去向。

    “你们——”

    季朝云动怒。卫君凌抢道:“师叔,我虽死不足惜,但求你——”

    林墨示意他先不要再说,自己却对季朝云道:“季朝云,你要断罪杀人,也需得问过前情吧?”

    季朝云道:“前情如何,和他杀那一村人,或者与邾琳琅勾结,又有什么相关?杀人就是杀人,”又道:“你此刻为他讨情,如果是因伤到桃漪心内不安,那我们想办法救便是……但该杀的,还是不能留!”

    林墨皱眉,道:“我之前也和你说过一次,有些人就是该死,但我如今也不是想说这个!”

    季朝云还是不肯收起他那秋霜:“那你待要如何?”

    林墨反问他:“卫君凌若是你的弟子,今日|你要让他灰飞烟灭,那由得你;可他是平风哥哥的徒弟,你难道不该问他一声,交由他来处置?”

    季凝芳也道:“仲霄……”

    季朝云冷冷打断:“你们别做梦!大哥是心软,不是糊涂,决不会容他这样行事!”

    林墨气结,道:“好!那我也有我的道理……今日我说什么都要留下他!”

    “为什么?”

    面对季朝云喝问,林墨一时亦说不清:不过就凭着直觉,猜测卫君凌面对逼问还如此强直,必是隐瞒了什么重要事情罢了。

    他心知季朝云刚直倔强,不能容忍有什么冤屈缘故就作那无情杀人的理由。

    仙门中人,资质远胜常人,便更该谨慎行事;虽说世间常理,冤直有报,但若人人不受八仙府禁辖,皆动私刑,恃强开杀,那这人间岂不乱套?

    正如卫君凌所言,杀人是罪,报仇无过,罪与过各分两头来论,他身死无憾;但林墨也有考量,他不想季朝云现在动手,虽然这卫君凌不肯道出情由,与此刻让他灰飞烟灭也差不离什么……但如果有一天,查出实情,真有冤屈未伸,令得季朝云后悔又怎办?

    他不过活人间十几年的光景,一生后悔的事情已多;何况人留余恨,便化妄执,他倒罢了,可季朝云是心向那仙道的,本该清净无扰才是正途,又何苦来做这样的事?

    于是他道:“我倒要问你,为什么现在就要杀他?他既然要我救桃漪,我当然可以救;只不过要我救人,需得拿那邾琳琅来换!”又问卫君凌:“三日后,引她前来或告知我们她行踪,你是能还是不能?!”

    卫君凌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道:“我能!”

    见林墨再要开口,季朝云先喝道:“林砚之!”

    他方才看得明白,林墨若是能救,以他从来心软的性情,早就救了,不必躲开季凝芳的视线;此刻又偏说能救,岂非切词作假?

    平时说些笑话也就罢了,如今却不是他胡闹的时候。

    林墨却十分正经,道:“我是救不了,但邾家人,总归救得了吧?”

    他所言邾家人,自然指的是邾琳琅的本家,那禹州邾氏仙府。

    邾氏子弟,皆杏林妙手,神针断秽,确也正可解得林墨所修诡道引阴邪二气余毒。

    季凝芳犹疑道:“可邾琳琅怎么会救——”

    林墨摇头。

    “我也知那邾琳琅不会救,不止如此,此刻她就算想救,也救不了!现今她已化恶鬼,空有金针在手,身无圣灵之气,只能害人,解不了毒……我说的是邾伯尧!”

    此言一出,季朝云冷冷看他。

    “我哪里说得不对?”

    季朝云道:“你是嫌邾伯尧恨你不足?他会替你救人?”

    那邾伯尧,是邾琳琅的长兄,也正是当今禹州邾氏仙府之主。

    季朝云所说之恨,正是当年连番祸事后,邾氏仙府虽得以保全自身,但邾琳琅身死,邾伯尧之两亲亦是郁郁而卒。

    任凭邾琳琅再如何恶贯满盈,却终究是邾伯尧唯一亲妹;他那个人,不善言辞,人所共知,对这个妹妹,也非是不疼不爱,只是无法管束。

    邾琳琅对林墨情有独钟,偏执疯狂,死亦不改,有她生来恶性的缘故,也因她当年苦求林墨却不得……如此说来,虽是她痴心错付,但林墨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于她亦是实情,这债总要算在他头上!

    却见林墨倔强道:“救人性命要紧,只要去求他,总归会有办法!再说了,那邾琳琅逍遥法外,我们却无迹可循,是还要让她再害多少人?这一次姐姐也在,我们先将桃漪送去邾氏求救,让卫君凌引她过来,合我们三人之力,先杀了她岂不是更好?”干脆利落,合情合理。

    季朝云是觉林墨这话也有道理,杀那邾琳琅,确实是比处置卫君凌更要紧。

    且他说三日,此去禹州求那邾伯尧,救与不能救,其实当面说过便知。

    若能救,便救,治愈立刻回来。

    若需要更长时日治愈,就由他们二人先回转,留桃漪在那,还更安全。

    若不能救或那邾伯尧不愿意救,也就立刻回来。

    由卫君凌去引邾琳琅,虽是险招;但此刻除了卫君凌,还有谁人能知邾琳琅行踪?总强过他们无头苍蝇似地去找,又或等着她突然来袭。

    然而季朝云哪能不知林墨真正心意?他林墨说的义正辞严,其实也不过是想卫君凌真把邾琳琅引来,好将功折罪;说来说去,就是想救桃漪,又想找些缘故,日后为卫君凌讨情。

    这林墨,真叫他说不出话来……季朝云觉自己也算明白林墨,却难解他在虞城中见到林惠亡故的心病。

    此前在虞城,林墨虽不肯道出,季朝云亦知缘故:可不正是因觉陆氏中人逼死爱姊,林墨才蓄意报复,将那时候在场的陆家人,除陆怀瑛之外,一刀毙命吗?而那之后,林墨付出的代价,也正是他的性命!

    他记忆中的林墨,与眼前的卫君凌……竟似重叠。

    季朝云长叹,终究还是先将秋霜收回。

    林墨如今提议先诛邾琳琅,却也真不是信口胡说,他见季朝云如此,知他已经同意自己主意,便对卫君凌道:“三日为期。我和季朝云送桃漪去邾氏求那邾伯尧,不管能不能救得了她,三日之内我们必然回转;如若三日后,你没将邾琳琅引来或者告诉我们她的消息,便是桃漪得救,我也会立刻杀了她,你可明白?”

    他说得凶狠,但卫君凌眼中氤氲。

    对众人叩首一拜,卫君凌道:“林……林师叔,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