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六 虞城(上)

思君如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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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怜少艾鬼道细嘱叮咛,诉前情竟遇亭所无人。

    却说林墨等人,走出大约半里,便见到一条小道,道旁有树木及溪流。

    他伸手向树上揪下一片叶子,确定这已是人间景象,便道:“季朝云,咱们停一停。”

    说着在树下将陆不洵放了下来,让他靠着那树坐好。

    其他几个人也停了下来,季朝云道:“你们先休息。”说完抱剑环顾,眼神警惕。

    季宁乐与那不知名的少年蹲下|身,看林墨为陆不洵检查脚伤。

    见林墨要帮他脱下鞋袜,陆不洵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咬唇道:“我手又没伤,我自己来。”

    他脱下鞋袜以后,林墨仔细查看,见他一双脚上其实没有伤痕,便问他:“哪里痛?”

    陆不洵道:“哪都不痛,就是……”他想了想,形容道:“这两只脚好像不归我管了似的,站不起,走不动。”

    听到这话,林墨问季宁乐道:“你们是怎么受伤的?”

    季宁乐答道:“我遵师叔之命一路出来找师弟,找不到他,就试着以笛音引他出来;结果当真看见他慌慌张张地出现,我刚要带他一起回去,却见夕阳西下,天上悬着一座城池。”

    季朝云道:“然后呢?”

    季宁乐道:“我拖着阿洵转身就跑,结果才走了几步迎头就撞进了一处虚相。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天是白,地是灰,我们正找出路的时候,阿洵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他的脚,他就站不住了;等我们低头看的时候,又有什么人拍我的右肩,结果我也这样了;等我拔出剑来,却见虚相不存,我们俩就站在幽独城外;正吹笛为信,一群牛头马面上来就将我们绑走。”

    他倒是还能抵挡不假,但终归还有个双足不能行的陆不洵,两害相权取其轻,当即决定不如先束手就擒,再论其他。

    而季宁乐所形容的什么都没有虚相,大约就是季朝云与林墨也闯进去的那一个。这虚相的主人到底是不是花未裁,就连季朝云也怀疑了。

    然而不论是与不是,最奇的还是这虚相的主人,竟不知从何处得知当年花氏覆灭的内情是林墨对花氏纵火行凶、痛下杀手,故此针对林墨,于幽独之外进行拦阻欲要报复……但季宁乐与陆不洵又有什么过错呢?

    林墨却道:“那虚相的主人,看来不是花未裁了。”

    季朝云问:“什么?”

    林墨只道了八个字:“神针断秽,妙手生春。”

    季朝云立刻就明白他所指。

    林墨所言,是为禹州邾氏。

    天下仙门,人人都曾听过一番传说,道是这邾氏先祖有仙骨,修为高卓,深谙医道,不止能令枯骨生肉,还能教亡者起死回生。

    邾氏的先祖登了仙道,距今已有数百年之遥。这传说是真是假,也并没人能说得清楚;但邾氏仙府悬壶济世,妙术回春的声名,倒也世代流传下来了。

    邾氏弟子皆修道法,兼习杏林之术,那手中细巧神针,不止能除病痛,亦能克妖秽。

    想那林墨的嫡母林夫人,未出阁时正是那邾氏的千金。可惜林氏一门惊天祸事,令得她也殒命身死。

    先时与那林氏有亲的三仙门,乌尤花氏先被灭门,虞城陆氏亦遭横祸,可谓惨烈;独有这邾氏得以保全自身,但也难免被林氏所连累:从前八仙府中,邾氏一门声望颇高;然而自从邾琳琅伏诛,林氏倾覆,这些年来邾氏仙门变得低调非常,轻易不出。

    林墨自幼长于林夫人膝下,虽不曾与他几位兄姐一般曾前往邾氏求学,但对这邾氏执针的手法倒也略有了解。只见他出手快如雷霆,伸指便在陆不洵右脚的脚踝某处重重一按。

    陆不洵方才只觉双脚毫无知觉,现在却痛得都快跳起来了:“干什么?”

    林墨却乐道:“痛吧?痛才好呢。”

    他伸出手给陆不洵看。在白惨惨的月光底下,陆不洵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到他两指的指尖正捻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

    而他右脚的知觉,也伴随着这一下剧痛回来了。

    林墨道:“忍着点,还有一只脚。”

    说完便当真往他左脚脚踝一按,这一次也是取出了一枚金针。

    陆不洵站起来走了两步,喜滋滋地朝他师尊道:“师尊你看,我好了。”

    季朝云淡然回以一个 “嗯”字。

    林墨满腔不满却不好发作:救人的分明是他,这孩子考虑过他的感受吗?就顾着那季朝云了!仿佛没有他这人似的。

    将那两枚金针扔在地上,林墨又为季宁乐查看肩伤,果然也是一样,并无什么伤痕,便也为他取针。

    那不知名的少年看在眼内,庆幸道:“幸亏没毒。”

    林墨道:“你不知道,邾氏自诩医者仁心,断不会于针上淬毒。”

    说是这样说,他的说话声里仿佛里也没什么高兴的意思,邾氏子弟理应悬壶济世,这一位却以断秽金针害人,绝非善类。

    林墨忽又起了什么,对那少年道:“刚才急于离开幽独,一直没问,你是哪位?”

    那少年一脸“你终于问了啊”的表情,怨怼道:“我是钟灵。”

    林墨道:“哦,钟灵啊!”

    他下意识便先想是否有那曾与他有仇的仙门钟氏,忽然察觉不对……莫非?

    季朝云也已经识破,他道:“他并不是叫钟灵,他就是钟灵。”

    这个孩子,竟是那个山门下,为季朝云一剑所斩的灵钟所附之神。

    林墨更是不解:“那你这肉身?”

    钟灵撇嘴道:“地上捡了个好看的。”

    林墨:“……”

    陆不洵:“……”

    季宁乐:“……”

    季朝云:“…………”

    季朝云就是季朝云,连沉默都比别人长一点。他思索了一番,先问钟灵:“我们季氏山下有尸体?”

    这钟灵能附身其上,此人可能刚死不久,面容四肢未僵。

    钟灵摇头:“不是季氏的地界里,我也不知道是人间哪一处。那时候我出了平阳城,也是和他们一样,进了一模一样的虚相,又不知怎么破,就只好一直朝前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小村落。”

    他回忆了那村落的样子,道与季朝云及林墨等人听来。

    其实那里和别的村落也没什么两样,不过竹篱茅舍,阡陌桑麻……只有一件事不同。

    “那里没有活人的,倒有尸体倒在路边,各个瞪着眼睛,大张着嘴——”

    听到这样的形容,季朝云立刻看向林墨。

    林墨本来在专注听着钟灵说话,就见季朝云默不作声地望了过来,表情微妙。

    “等会?我不是!我没有!”

    季朝云淡然道:“我又没说是你干的。”

    林墨怒道:“你没说!但你想了是不是!”

    季朝云不开口。林墨则更气:这意思就是他季朝云承认确实想了,但是也不想和林墨再于此事上继续争执拉扯,可以说是非常赖皮了。

    果然,季朝云马上转了话锋,道:“你觉得那个虚相的主人,莫不是——”

    “邾琳琅”这三字还未说出口,林墨已觉头皮发麻,浑身都难受,立刻抢道:“季仲霄,我可先和你说清楚,别提邾琳琅,千万别提邾琳琅!”

    季朝云冷静道:“我一个字儿都没提,都是你自己说的。”

    横竖都是他最有理,林墨快被他气死了。

    季宁乐却道:“虚相的主人就是邾琳琅?”

    钟灵也插嘴道:“是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周未提过的,逃出鬼籍的恶鬼。”

    看起来他们是非要提这事了,林墨极无奈地道:“她大约不会是个恶鬼,她顶多是个凶……哎,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女人还是个人的时候,就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如今做了鬼只会更可怕!”

    “你认得邾琳琅?”

    林墨看向季宁乐,又看看季朝云,季朝云略一颔首。

    他便问季宁乐:“你知道我是谁吗?”

    季宁乐犹豫了片刻,最终道:“你是那个……那个林六郎。”

    听他说破,陆不洵的表情比林墨还要慌。

    林墨却知大约是因为滟九唤了那一声“林砚之”被他听去了,自己刚才还当着他面自称是陆不洵的舅舅,只怕连陆不洵的身世他也是知情的。

    只不知道是季平风或者季朝云,又或陆不洵告诉他的。

    林墨亦感慨不知该说这季宁乐委实聪明过人,还是该说自己实在臭名昭著?又想这群正道人士,在这十年间,莫不是已将他那什么名姓破事反反复复与后生晚辈们交代警示、千叮万嘱,道说莫效此儿形状。

    于是他对季宁乐傲然道:“不错,我正是那个传说中的林六郎。”

    然后又向季朝云道:“季仲霄,这可如何是好?人家的小秘密他们都知道了!你管是不管?你不管我可要杀人灭口啦!”说着手就往不夜的刀柄上一按。

    陆不洵大惊失色,立刻将季宁乐的胳膊一拉,自己挡在他身前,又向后一退。

    季朝云连眼皮都没抬:“林砚之,别闹。”

    林墨莞尔,松开握刀之手,又问那钟灵:“你呢?”

    钟灵茫然:“啊?什么林六郎?”

    其实他不认识什么林砚之,也不认识什么林六郎,他只是一个无辜受害,一个被季朝云一剑劈了老家,无身可栖,最后沦落到捡尸体的可爱钟灵而已。

    林墨大怒:“你都不认识我?那我都还没进你们季府的大门你就在那响个什么劲儿?”

    他不出声,季朝云能砍下去吗?这都叫什么破事,白白连累他被季平风好一通抱怨。

    钟灵撇嘴:“你鬼里鬼气的,我害怕。”

    又掰着手指小声道:“除了活人我都……有点害怕,我害怕就憋不住想叫人……”

    想不到今日无意间识得季氏灵钟示警的真相,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最终还是季宁乐乖觉,将话题又转了回去。他问:“林师叔,你与那邾琳琅不是……”

    林墨这辈子从未听过人叫他一声师叔,觉得新鲜极了,登时喜上眉梢:这季宁乐又聪明又知礼,若不是眼前的陆不洵确是亲生的外甥,他倒很想换一个这么乖试试。

    心情好,他说起话都特别和蔼可亲了:“宁乐啊,我其实和这疯婆娘不熟的……话说回来,这天下有人不识她么?”

    说他林墨与邾琳琅不相熟,那是无人信的;至于说这天下无人不知邾琳琅,倒是实话。

    这邾琳琅臭名昭著,名声之差不在林墨之下。然而她实则出身禹州邾氏,正是林夫人的兄长,先任邾氏门主邾廷献的爱女。论起来,她也正是林墨等人的表妹。

    邾廷献所娶,是他同门异姓师妹,那膝下唯有一子一女,皆为其夫人所出。

    其子名伯尧,女名琳琅。若论这容貌与天资,邾琳琅皆远胜其兄;故而邾氏夫妇待之如掌上明珠,爱惜若珍宝。

    邾琳琅品貌非凡,就连林夫人也极爱她这侄女,常接她来家中居住。

    可是这邾琳琅,生来就一股恶性,脾气极为刻薄傲慢,时常使性谤气,肆意妄为;长大后更是离经叛道,恶贯满盈,教人齿冷。

    那时正道仙门就有一句闲话,说的是“生女莫如邾琳琅”。

    果然听得陆不洵道闷闷地道:“人家不是都说嘛!生女莫如邾琳琅,养儿莫效——”

    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林墨,不说话了。

    在林墨于陆氏行凶之后,仙门中人又在那一句“生女莫如邾琳琅”后头又加了一句“养儿莫效林砚之”。

    林墨原本是不知道的,自他复归人间,还没人跟他说过这些流言八卦,就连那首歪诗也是今日才听到。

    但林墨是何等聪明?见陆不洵看他,又不肯说下去,差不多也就想到了。

    他又是无奈,又是生气,只觉这邾琳琅简直可以用阴魂不散来形容,真真算得上是生不离,死纠缠。

    想他活着的时候,不知看过多少才子佳人生死纠缠的爱恨,艳羡那柳夭桃艳,风月情浓……谁料老天如此不公,偏要予他这样一个人人唾骂的邾琳琅!

    邾琳琅空有月貌花容,性情行事却极为不堪;若说林墨胆大妄为,那么邾琳琅便是视人命为草芥,又手段恶毒。不说她后来种种,只论小时候,林墨就曾见过她在林府中打骂刚入门的外姓弟子,将那小姑娘逼得当夜就投了井……想来邾琳琅在亲戚家中便如此嚣张跋扈,竟不知她在自己家中会是何等地无法无天。

    她自幼就喜欢纠缠林墨,除了自家人,只要被她看到谁与林墨多说了两句话,又或交汇了一个眼神,她就恨不得把人拖下去乱棍打死;自来除她姑母林夫人斥责她能略听几句,竟连父母兄长的教训也不放在眼内。

    长大后的邾琳琅更是变本加厉,若不是她闯下弥天大祸,被正道清肃,她怕是总有一天要将林墨削断手脚,关在她身旁,供她一人喜欢独享。

    故此,林墨气哼哼地道:“季朝云,这世间人总是把我和那疯婆娘并列,我很气!”又对陆不洵道:“我建议你和我一起生气。”毕竟林墨是他舅舅,而邾琳琅是林墨与林惠的表妹,也便是陆不洵的姨母。

    陆不洵不置一词,对他大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