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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仔细一瞧,牛头和马面皆有人身,套着松松垮垮的红衣。那衣裳并不合身,显得又喜庆又可笑,而两个脑袋则像是从牛和马身上直接拧下来,插到了脖子上,那衣襟上隐约可见斑驳深浅的血迹。
此时城门紧闭,也没人前来,那牛头与马面便盘起腿席地而坐,背倚钢叉,交谈起来。
只听那牛头与马面抱怨道:“新城主太过分了,自打他来了,天天地涂脂抹粉,花枝招展,把漂亮的人和鬼都拉去伺候他一个;说什么讨厌看见长得丑的,更讨厌连头都没有的,撵我们出来天天顶着这破脑袋守城门……他自个呢?出个门儿恨不得拉上十万车马仪仗,走哪儿去都开一地牡丹,你说骚不骚?浪不浪?”
马面也道:“就是啊,我们这又不是阴司地府,偏叫我们顶着牛头马面,这新城主比先城主的品味还差!”
牛头环顾周遭,又确定了一番四下无人,方道:“我听人家说,咱们新城主是先城主的相好,先城主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说来先城主也真是条汉子……我的妈呀,咱这么大的幽独城,说送就送!”
马面道:“你是这几年新来的吧?我可还记得从前的事儿呢!咱们的先城主姓秦,他也不喜欢我们叫他城主,让我们都管他叫秦公子,管他姐姐叫秦姑娘……这往前面数十几年吧,秦公子喜欢的还不是现在的这位,”他伸出一个小指头比划:“他那时候喜欢的,是不知道人间哪个仙府的小公子!哎哟,一时兴起,就造了一座高楼相送!你说,这男人喜欢男人,算什么事儿!”
见牛头听得津津有味,马面又气愤道:“可把我们害苦了呀!造什么高楼!又要装饰什么人间的琉璃珠玉!这也算了!最过分的还要我们一夜建成——”
说到最后已经是出离愤怒,声嘶力竭了,那牛头忙掩了他的嘴:“你小点儿声——”
马面“嘶嘶”地急喘了两口气,方冷静了下来:“你说吧,那时候城里一半的鬼和人呀,都给秦公子命去建高楼了,最后好歹是建成了,不然我们又要被剥皮拆骨,丢进锅里炸。”
“后来呢?”
“后来?”马面苦思冥想,最后道:“那楼是建成了,可是秦公子也不知道怎地,后来也不待见那位仙府出身的小公子了,大约是喜新厌旧了吧?他自己一个人回了幽独,住在他那城北高处的万岁千秋阁里……再后来,他又喜欢上了咱们的新城主——”
说到此处,马面挤眉弄眼,对牛头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去,然后用特别轻的声音道:“可是新城主不喜欢秦公子的,他另有心上人。”
“当真?”
马面言之凿凿:“我家那口子的表妹的姑妈的堂兄的外甥女儿在新城主那当差,她说的!”
“嘿,可真够乱的!”
一番话说得有鼻子有眼,林墨耳聪目明,连二鬼那耳语也瞒不过他去;他如那牛头鬼一般,直听得是兴致盎然,忽觉季朝云的眼神像刀子似地扎了过来,仿佛无声谴责林墨太不洁身自好。林墨颇感莫名其妙:“你看着我作甚?”
季朝云冷着脸反问他:“你那江山不夜,原来是姓秦的送你的?”
林墨更加莫名,奇道:“什么姓秦的?我不认得什么姓秦的。”
季朝云一把扯住他衣襟,左右一拉。
到底谁才是被天下人众口铄金的死断袖?这人当真是疯了!林墨忙不迭将两只手抱住胸,压低声音怒道:“你干什么?就跟你说了我不是!我没有!”
季朝云冷冷道:“你看看自己胸口上的伤疤,难不成那一刀是我刺的?”
林墨愣住了。
“你说什么?哪一个姓秦的?”
季朝云也愣住了,这一回林墨倒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当下无言。
林墨拢了拢衣襟,怒道:“别胡说,我的江山不夜是我自个起的,我也从来不认得什么姓秦的!”他又想了下,反问季朝云:“若依你所言,我这伤疤是拜他所赐,他又怎会赠我樊楼?”
季朝云便不言语。
林墨推他:“你倒是说话啊!”
季朝云面无表情,对他道:“是我记错,这一刀是我刺的。”
林墨:“……”
季朝云又道:“出入仪仗,遍开牡丹……他们那新城主必是滟九无疑,你可不就是他那心上人?”
林墨无语凝噎:“???”
这人十年不见,修为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齐增;说起话来,不似含沙射影,就似拈酸吃醋,语气竟还如此云淡风轻,简直无理取闹……他林墨与滟九?这话也亏季朝云说得出来!
险些给他再气死一回,林墨竖起眉毛怒道:“你别凭空污蔑人的清白!”
季朝云就又不作声了。
此时,又见那牛头马面再度说起话来。
牛头道:“这几年人间的世道好啊,咱们的世道就不好了起来。”
马面答:“不错,只有那冤死的,含恨的,恋恋不舍的,才会往我们这鬼地方来。”
这也是实情。幽独并非地府,那寻常人死去,离魂归入轮回;有缘来这幽独寻求栖身之所的,往往只有两类。
一类是那死后眷恋人间的鬼,一类是那人间做不成人的人。
那鬼有不肯离开的,或因爱,又或因恨,心内含怨,念念不舍……那人做不成人的理由,就更是千奇百怪了。
牛头道:“今天城主降下幽独,竟有三个活人小子误打误撞闯了进来,正好被我发现,忙叫人捆了送去见城主,却都没个死鬼从咱们这过。”
他说出这话,林墨的眼睛就亮了:三个活人小子,季宁乐和陆不洵若在其内,那另外一个又是谁?
正想着,忽见有三名少年步履蹒跚,相互搀扶,朝幽独的城门行来。
牛头与马面忙止住话头,站了起来,将两柄钢叉紧纂,看向那三名少年。
林墨与季朝云也看了过去,不禁惊讶。
三名少年并不是活人。他们双目皆被剜去,正是方才被滟九所伤的陆氏弟子;现如今这几个少年不止面上有伤,颈上也有伤痕,身上衣裳被鲜血所染,看起来又可怜又可怖。
林墨惯用刀,一看便知那伤是一刀断喉所成;季朝云也看出些端倪,眉头顿时一皱。
只见牛头问道:“来者是谁?”
那三个陆氏弟子纷纷报上了名讳,原来他们名叫杜修远、贺群以及周筠。
马面又问:“来此为何?”
那个叫杜修远的少年沉声道:“为人所害,心有不甘,不愿就此堕入轮回。”
林墨观他形容,只觉这个杜修远若不是被剜去了双眼,倒应该是个清俊的少年郎,这说话也清楚明白,是个聪明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教人可惜可叹。
他也算是个有缘人,身死时恰遇到这幽独降世;难怪他不愿堕入轮回,自愿请入其中。
牛头与马面对看了一眼,也笑道:“好个不愿堕入轮回。”
杜修远道:“还请两位开城门,让我们入内。”
牛头咳了一声:“倒也不是不能开这城门……”
话虽如此说,却不开门。
杜修远久久听不到开门之声,便勉强笑问:“二位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马面嬉笑道:“不为难,不为难,只是……”
林墨与季朝云一听,对望一眼,都觉这二鬼是要取路过之鬼的买路财;那杜修远倒也聪明,沉思片刻,亦解出了那二鬼言外之意。
他道:“我骤然离世,家中已无亲友与我烧那纸钱香烛,如今无甚钱财傍身。”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最后他解下自己的配刀,道:“这是虞城陆氏仙府弟子的佩刀,在人间还值当几钱银子,在这幽独就不知了……倘蒙不弃,愿作买路之财。”
另外二人闻言,也忙手忙脚乱地解下了佩刀,道:“愿作买路之财。”
那牛头与马面接过那刀,掂量掂量,合计一番;又观察三个少年的神色,大约是觉他们不曾说谎,便道:“诸位也是心诚,既如此,我们也不多为难。”
说罢,二人各将一只手按在那城门之上,但见寒光一闪,门似是受到感应,慢悠悠地开了一条缝。
牛头与马面二鬼趁势合力将城门推开,一边推,一边发出“吭哧吭哧”声音;林墨与季朝云见其所使的力道,觉那城门似有千钧之重。
那三个少年拱手道谢,牛头叮嘱道:“请各位先去城西的录籍所,将自己的名姓由来录于籍册之上。”
待那三人都进了城,城门立刻合紧,牛头与马面掂量着那三把陆氏的刀,小声议论了起来。
林墨忙转过身去,与季朝云低声商议。
“你身上有什么?”
季朝云道:“什么都没有。”
林墨偏不信,他一个死鬼,无财无物傍身,情有可原;这季朝云一个大活人就很莫名其妙了,出门在外,行走天下,不靠钱难道靠的是脸?于是干脆伸出两只手,直往人家腰上怀内摸过去。
季朝云任他摸完,才抓住他两只手丢开:“都说了,什么都没有。”
林墨无奈盘算起召鬼运财之术,却又怕在此处施展,打草惊蛇。
只见他面上愁云惨雾:“那就完了,我也没有钱呀!”说是这样说,两只眼睛却盯住季朝云所携的玉箫。
季朝云道:“我警告你,想都别想。”
林墨忙道:“有话好说,先把秋霜放下!”复又叹息一声,酸溜溜地瞥他一眼:“救的是你们季氏的弟子,连个玉箫都舍不得。”
季朝云斜眼,他便噤声了。
是太得意忘形,忘了季朝云其实十分舍得,已将最珍贵的墨吟给了他做借体之用,才不得不换这墨玉箫傍身。
林墨笑着告饶:“仲霄,我错了,你是最大方的。”
又道:“如今之计,只能兵行险招了,等会儿若是城门一开,你就化光进去找人,切记低调。”
季朝云还不曾问得他如何险招,又如何低调,那林墨已经解下爱刀,随手抛给季朝云;自己却施施然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那牛头与马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堂而皇之地出现。
林墨拱手道:“两位好呀!天色已晚,你们还在此处看守,实在是辛苦!”
他如此有礼,牛头马面却勃然大怒:“你他娘的谁啊?!”
林墨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好说,我便是你们新城主的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