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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独降世万鬼开盛筵,江山不夜滟九莳牡丹。
那楼阙与仪仗悬于空中,远看恢弘,近看却是如在云雾间不分明。待它们静静悬停于前方不远处,众人方见楼阙上匾额所书,写的竟然是“江山不夜”四字。
在场为首的三位及门下年长的仙门子弟,看见这四个字,面色俱是一变。
从前林氏仙府居于安宁东南,世人皆传言林六郎不羁轻狂,少年意气,竟不知以何玄妙之法,于安宁城西北袅清峰上起楼阁,玲珑翘曲,飞檐斗拱,瓦件脊饰皆珠玉琉璃。
林墨举止荒唐,不事父母,不敬兄长,离家而居此地,传闻内中夜夜笙歌,千灯万盏,烛火通明竟如白昼,极尽奢华。
那门上四方匾额,不知何人所书,也正是“江山不夜”四字,足显他林墨的奢靡张狂。
此番众人还未看清江山不夜全貌,又见满地牡丹盛开后又忽然起了变化,在红雾中幻化欢筵之景。
那些曾围绕活人的骇人鬼魅们如今化作鲜活生命模样,转眼间满场轻歌笑语,靡靡之音,扰人心智。
季朝云一眼便在这些鬼魅之中辩出了林墨。
昔日林氏仙府,春秋二季常服色白,夏冬二季常服色朱。
这欢宴之中,也独他一人穿红。
他正以跪坐之姿奏起琵琶,那面庞与身形皆似旧日相识。
季氏及陆氏的弟子们,各个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景。
陆怀瑛惊讶极了,道了一声:“砚之?”
陆氏一门祸事,皆因林墨而起。但陆怀瑛之亡妻,却也恰恰是林氏的千金,林墨之姊林惠。
是旧相识,也是真孽缘。
季朝云却知那一个并不是林墨。
不止是因那个真林墨正藏匿在他房中,也因林墨实则从来不长于琵琶。
林墨擅琴。他那爱琴,名曰耀灵,凤栖之木所造,通体断纹,其音透润清匀,当年林墨也曾是惜之如命。
安宁林氏当年为众仙门之首,琴亦乃八音之首,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能御邪僻、修正理。正所谓君子无故不撤琴瑟,那林氏子弟习琴,自诩君子,正取此意,林墨亦不例外。
而天下擅奏琵琶者虽多,恰也有一个正是旧识。
季平风先唤道:“滟十一。”
红衣人不应。
季朝云略一沉吟,唤起了另一个名字:“滟九。”
那红衣人停下拨弦素手,面容也起了变化,先作惊人白骨,又化为美艳人身。
其容貌如男似女,雌雄难分,神鬼莫辨。他对季朝云笑道:“我说是谁,竟还能知我姓甚名谁?原来是季朝云、季仲霄、令秋君大人呐——”
这双瞳剪水迎人滟,来人正是滟九。
季平风不解,分明是旧时形容,眼前这人何故不是滟十一,而是滟九?但他并没有盘问,如今不是时候。
滟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转而对季平风道:“平风哥哥,我是滟九。”
他顿了一顿,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说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滟十一?”
听到他如林墨一般叫自己,季平风也不禁神魂一荡。
他想起少时第一次升山,他与季朝云同行。那一年,出身青墟滟氏仙府的滟十一,正是众多仙门弟子中唯一的女修。
这滟氏仙府与其他仙门都不同,世代皆居于青墟城内横波殿,以女子为尊,家主艳绝天下,从不外嫁,也不招男子入赘为婿,甚是神秘。
滟十一是滟氏的少门主,也是那滟氏中少有离家而前往孟氏升山求学之人。她与林墨年岁相近,都极年幼便离家前往晋临孟氏升山;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二人关系也最好。她之为人,最是温柔腼腆,从不肯大声说话,常常躲在林墨的身后,含羞带怯地看众人玩闹。
季平风如今稳重,少年时一样贪耍好玩:他带着季朝云与林墨,林墨拖着滟十一,几乎曾踏遍孟氏仙山的每个角落。
眼前的滟九,与滟十一有着一样的容貌,却不是滟十一。
确实,那滟十一是从来不会这么尖酸刻薄与人相对的;这位滟九,季平风不曾与之深交。
可不知为何,原本他熟悉的只有滟十一而已,但现在听滟九所唤,却像是与季平风素来相识一般。
而陆怀瑛,自然也认得滟十一。
他也想起些许旧事。
身为虞城陆氏之后,家中弟弟妹妹自幼有名师教导,而他母亲向家主苦求数年,他方能有幸前往孟氏升山;亦曾听人言滟氏有娇女,名唤十一,颇有殊色。
然而,那一年他在孟氏仙山下,先看到了林惠。
林氏仙府的千金,与他同样是第一次升山;他下了马车,林惠落轿于山下,一样须得徒步而行。雪落一地,万物皆白,林惠却穿大红斗篷。她的婢女不得随行上山,便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
她接了过去,朝陆怀瑛看了一眼,又笑问了一句,这位哥哥也是来升山么?
这一眼,便教陆怀瑛感叹一世。
明明佳人,艳艳光华,耀眼夺目。分明是此生最爱,恨造化弄人,不得相守。
却听陆允琏开口,打断众人幽思。
“什么滟九滟十一?你这不男不女的怪物是谁?”
他语气是一贯的轻佻刻薄,连陆怀瑛也为爱侄的口舌之快而脸色一变;那滟九却笑了,轻蔑低语,似是说了“放肆”二字,众人听不分明,但见他指捻琵琶五弦,悬在空中的江山不夜之上鬼魅齐出,莺莺燕燕,妖妖娆娆,各个手挽长弓;滟九再一拨弦,那些鬼魅所操持的长弓,立刻射出无尽金色羽箭。
恰如漫天金雨。
羽箭以穿云破月之势朝陆氏之人而去,大部分皆是对准了陆允琏。他大惊失色,挥刀欲挡,但羽箭的数量太过惊人,眼看避之不及,亏得陆怀瑛的名刀汲光,运劲而至,堪堪将陆允琏身前的羽箭斩尽。
陆怀瑛还不及斩断的羽箭飞至陆允琏背后的陆氏的弟子眼前,竟突然停止下来。众人正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时,琵琶声铿锵如金玉相撞,羽箭顿散,化作锋利丝弦生生刺入三人眼内,勾出三双眼珠。
这三名陆氏弟子顿时惨叫倒地,捂住血流如注的空荡眼眶,痛苦哀嚎。
就连陆允琏也心惊肉跳。只见丝弦勾着眼珠飞回滟九的手中,在众人惊骇的眼神中,滟九露出极嫌恶的表情,徒手一捏,血浆四溅。
滟九弃手上血肉如敝履,眼前欢筵也立刻乱成一团,鬼魅们现出狰狞原形,争相抢食。而地上红艳牡丹,不知是因吸食了活人的血肉,还是因为滟九的杀意,绽放更艳。
陆怀瑛见此惨状,面上有了些愠色;他看了一眼季朝云,朗声问道:“不知朝云意下如何?”
季朝云道:“阴鬼伤人,论罪当诛。”
陆怀瑛听到此言,点头道:“既如此,我先请了!”
话一落,刀已出鞘,向滟九扑杀而去;却见滟九不惊不惧,也不抵挡躲闪,转眼间被陆怀瑛一刀斩为两半!
被劈开了身体,滟九还在笑,笑容诡异又森冷。
此时他的面容也发生了变化,陆怀瑛见那熟悉的一张脸,心知有诈,却不禁退后一步。
“怀瑛,救我,救我——”
那是林惠。
她美丽不复,身躯被劈开两半,却还挣扎着一前一后地匍匐前行;自体内流出的鲜血与内脏成了地上牡丹与众鬼的养分,被瓜分蚕食。
见陆怀瑛不动,她竟又转向了季平风。
“平风,平风,救我——”
季平风惨白面色,欲要拔剑却动弹不得,眼看着那腌臜之物已近,竟胆大妄为地伸臂拉住了他按剑的右手。
刺骨的凉意从他右手上传至周身,提醒着季平风眼前这个不过是可憎的鬼魅。
但他仍旧动弹不得。
眼看“林惠”就要抱住他的腰,说时迟那时快,季朝云与陆怀瑛一先一后,刀剑斩断那“林惠”的手。
“林惠”发出惨厉的哀叫,散成红雾。红雾神出鬼没,竟绕至季朝云身后,又化成一开始林墨的模样。
他的皮相被血染红,面上作出七分癫狂三分痛楚的扭曲神情,自季朝云身后抱住他的脖子,以只有季朝云方能听到的声音,贴在耳边调笑道:“啧,你这一身鬼气……好个令秋君,还不速速将我的东西还我?”
季朝云不知其意,也不与他废话,连眼皮也不曾抬,反手便一剑扎入他腹中:“不还。”
“林墨”根本不觉痛,发出咯咯的假笑声,又散作红雾。
这一回他却是真的消失了。只见红雾升腾而起,狂风大作,吹得人都要站立不住,睁不开眼。
季朝云不为所动,看着红雾卷着地上牡丹百鬼,与江山不夜刹那间消隐不见。
若不是倒在地上的陆氏弟子双目血流如注,仍在哀嚎,方才的诡奇景象竟是如梦一场,半点痕迹都没有。
陆怀瑛见此情状,无奈收刀。
“平风?”
季平风的神情古怪极了,他对着季平风关切说话,可是季平风没有回应,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那是方才滟九所化之林惠握住的那只手。
滟九已经消失了,季平风却还觉得冷,自那只手之上传来的温度,冷入骨髓,冷得教人害怕。
陆怀瑛见此情状,露出苦笑,道:“平风,你不会相信那等无稽之谈吧?我与阿惠——”
他来不及说完这句话,只觉一股凌厉的真气袭来,刮得面上生疼。
季平风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道:“陆怀瑛,还望你莫要在我面前提起此事。”
话音稳稳,杀意难止。
季平风的声名不似其弟季朝云,众人夸他赞他,皆道他是一等一的好人,却不曾夸过他有多么天大的能为。
他确是为人太好,不显山也不露水,似乎叫人容易小瞧了去。但世人不该忘了,若季平风是庸庸碌碌,泛泛之辈,又如何能代季氏仙府的门主之职?
陆怀瑛叹气,深知此番误会难解,但也只好日后再作打算。他拊掌,陆氏弟子中未受伤的忙将受伤的几名同修扶起离开。
他正欲告辞,那陆允琏却不肯服气,冷笑道:“令秋君不是有通天的能为能织天罗地罔?刚才为什么不用?害得我们的人受伤——”
季朝云还未开口,倒是陆怀瑛先看了他一眼,道:“允琏,还不住口?过来。”
他面色肃然,陆允琏也不敢笑了,立即收敛了脸上的刻薄。
对着他的伯父,陆允琏面上竟露出了一点讨好的神色。似乎也怕被骂,他如今的样子倒与犯了错的陆不洵相似,竟是磨磨蹭蹭挨过去,默默与陆怀瑛站在一处。
陆怀瑛看他一眼,不由得也要叹息一声,众人怜惜这孩子自幼父母双亡,任凭他百般费心,也难抵诸多人将他娇惯溺爱。
只得转而对季平风与季朝云无奈道:“允琏一介后生晚辈,学艺不精,口出狂言,还望见谅;既然今日平风不愿与我相谈,便留待日后吧,陆怀瑛今日告辞。”
说完,当真告辞走了。陆允琏面上有些不忿,却什么都不敢辩驳,最终只是朝季宁乐与陆不洵的方向看了一眼,也转身随他伯父带领一群陆氏的弟子离开。
季氏的弟子们看他望过来,都懒得搭理,却是为从来不曾见过季平风这样的模样而担心起来,如季宁乐和陆不洵这样素日胆大妄为惯了的,也在犹豫是否开口。
最终还是季朝云走上前去,一如方才下山时季平风对他的样子,轻拍了季平风的肩膀,唤了一声“大哥”。
季平风扭头看季朝云,眼神渐复清明。
“哎,方才我……”当真是没半点门主该有的样子。
季朝云扬眉,方要说话,结果弟子中竟有人先噗嗤一声笑了。
原来是季宁乐,他道:“师尊,劝您别想太多。”
陆不洵竟也立刻跟着劝道:“没错呀师伯,我听人家说,想太多的人,容易掉头发!”
陆氏的人都走了,他竟然还挂在季宁乐身上不下来。其他人见怪不怪,季朝云少不得开了尊口斥道:“陆不洵,你还不滚下来?成何体统!”
闻言陆不洵忙不迭地松开手,跳下地来。众人都笑了,季平风便也笑了起来,令今日仍在当值看守山门的弟子外都回山上去。
听他下令,陆不洵求之不得,生怕走晚一步就被季朝云罚,立刻拉着季宁乐就跑,其余弟子们也都各自结伴而去。
见弟子们都往山上去了,季平风才对季朝云抱怨道:“看看,又是祸事!一个林墨还不够,还有个滟九!”他想及当年之事,愁绪又上心头,忍不住要问季朝云:“谁能想到滟九竟已化凶,那滟十一又如何了?”
季朝云道:“我也不知,不如一起去问林墨?”
季平风大惊失色:“要问你问去吧,我可不问!我累了,我怕秃了我这少年头!”
又满面愁容地道:“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跟在我后头,要多乖巧又多乖巧,后来一个个都不学好——”
季朝云打断他:“大哥,你长我们几岁?这么老母鸡似的絮絮叨叨抱怨,又算哪门子的少年……刚才也没见你出手,怎地我都不累你还累?”
季平风却不讲道理,恼道:“你还敢说?看见你们这一群人啊鬼的我一日就老了十岁!在你屋里的那个,魂是你招惹来的,箫是你借他的,合该你管去!”
说完,拂袖而去。
季朝云对着他的背影道:“幽独降世,你也不管?”
季平风却嘀咕着“一日清闲都无,谁爱管谁管”,连头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