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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兴平不喜欢见客,原因有二,一是找他的人知他是君上近臣,来求的多是一些让他掉脑袋的事。二是有些人登门拜访,是为了能当面骂他奴颜媚骨辱没家风。
谢文喆也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他爹是怎么个德行史兴平知道的很,琢磨着这儿子八成也是个风骨人物,想必也是要来骂他。本可以就托病拒客,但看到礼单上写的慧景真人四个字,史兴平心头如小鹿乱撞,脱口而出道:“快请!”
他想的很简单,只要能看一眼慧景真人的真迹,就是顶着挨顿骂也是值得。没想到谢文喆进门便对他深稽一礼,全然不是来指责他的样子。
“史公受苦了。”谢文喆说的真情实意,“世人皆赞史家气节,殊不知这史书总要活人来写,这骂名也总要有人来担。”
一句话把史兴平说的眼泪汪汪,立时把谢文喆引为知己,二人赏画吟诗,一天下来俨然是拜把子的架势了。他听说谢文喆来求他引荐,点头如捣蒜:“贤弟德才兼备聪颖过人,我定会在君上面前保举贤弟!”
“兄长此言差矣!”谢文喆心想,若是靠着史兴平举荐给曲王,那他在官场上的根基未必稳固,起步点低则会拉低自己的升迁上限,显然很是不妥,但口上却对史兴平说道:“兄长如今在朝中步步为艰,若为我在君上面前出头,只怕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体贴的弟弟!史兴平立刻给按谢文喆的意思给左相郑超仕写信,谢文喆临走前,史兴平将自己爱不释手的那幅慧景真人山水画又还给了他。
“此画甚为珍贵,你我兄弟二人用不上这样的客套。贤弟既是要在郑相处谋一个出身,不如将这画呈于郑公,他乃是山水的行家,若得此作定会对贤弟另眼相看!”
谢文喆甚是感动,与他这刚认的兄长依依不舍的道别。
上车后,随安美滋滋的摸着又回到他手上的礼盒,对谢文喆佩服的五体投地:“少爷神机妙算,这画果然又回来了!”
谢文喆懒散的半躺在车里,外人面前的得体模样此时半分也无:“高兴早了,这画不多时又要送出去了。”
“少爷,这次再送出去了,还能回的来吗?”
谢文喆沉默片刻,方开口道,
“能。”
张将军的家信一向是跟着边塞的军报一路进京,而这次却偏偏派了个亲兵专程给张野送了一趟。
阿虎见张野看完信脸色十分不好看,问道:“咱们将军是不是在边塞遇了些妨碍?瞧着小将军不大痛快。”
“君上塞了个姓童的监军给父亲,此人仗着手上有君令,时常搅闹军中,父亲都忍了下来,谁知他愈加放肆,先阻父亲上书,后竟敢变卖军中粮草!”
阿虎挠挠头道:“这童监军既然犯了军法,那就撤职查办呗!,小将军愁的是什么?”
曲王给父亲派监军,这已经是不信任的信号了,张野道:“此人是君上亲封,若要处置怕是要惹君上不快。”
“那就上书给君上,让君上处置了他!”阿虎说道。
张野摇头,当着曲王的面骂曲王派去的人,结局可想而知。他想了想,对阿虎说道:“你去查查这位童监军的出身,此事或许有解。”
阿虎动作快,第二天一早便交了差。张野见童监军曾有在南川书院求学的经历,心中便有了成算。
南川书院可谓是曲国首屈一指的书院,由此考中做官的学子们渐渐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势力,以左相郑超仕为首,人唤南川党。
此事既然无法报于曲王,不如去求郑相,或许有解决之法。
张野按着郑超仕的喜好备了厚礼,到了左相府却发现要求见左相的人着实是多,寒冬腊月的在相府坐满了小半个院子。他眸光一扫便见到了谢文喆,也是因为大家都冻得佝偻着身子,只他挺着腰板端坐,在人群中确实打眼,可是张野仔细瞧,他嘴唇已经冻的发紫,显然并非不冷,而是强撑罢了。
张野看谢文喆看的有点久,相府总管唤了一声,他这才收回目光,跟着总管,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插队进去见郑相。
见张野进了屋,随安悄悄的对谢文喆说:“少爷,我见那小将军刚才一直皱着眉看你,你最近可小心些,我怕他会找机会打你。”
谢文喆一哂:“怎么会呢,你想多了!”心中却暗暗决定,一会从相府走的时候不坐车了,自家马车目标太大,倒不如徒步回家安全些。
张野不知道这主仆二人的心思,他只知道这次求见左相毫无用处,郑超仕全程笑眯眯,却绝口不提与跟童监军有关的话题,张野告辞时,他更是以为官清廉为由拒收了礼物。张野一出门,就听那相府的管事正在对院里的人说:“郑相有恙,劳各位久等,今日便散了吧。”
他的眼睛不受控制的去看谢文喆,谢文喆听了管事的话,隐蔽的白了他一眼,也不像其他人一样与管事套词,带着贴身的小厮就往外走。
张野想着,他收了礼却赶人出门的黑锅好歹也该往下摘一摘,便交待阿虎在车里等着,自己跟了上去。
随安悄悄回头,被张野吓了一跳,急忙小声对谢文喆说:“少爷不好了,小将军真的来打你了!”
被张野跟着,谢文喆心里发毛,他也小声对随安说:“他对京城不熟,我们快点走,找个拐角把他甩开。”
前面主仆二人也不上马车,反而越走越快了,张野不明所以,跟着他们的步伐也快了起来。
谢文喆几乎都要跑起来了,各种胡同一通乱转,然而他忘了张野虽然路不熟,但是体力绝对是碾压他的,他已经把随安都甩掉了,张野却还能一直跟着他,谢文喆索性不走了,此处偏僻,让他打一顿也不会很丢人,就这样吧。他转身,仿佛刚看见张野在这里一样惊讶道:“张小将军!你也在这?真是好巧!”
张野虽然年纪小,但自小军中长大,颇有威仪,此时皱起眉来更是让人心生畏惧,谢文喆本以为就要被怒斥,却听张野开口问道:
“你为何不坐车?”
“……?”
饶是谢文喆思虑缜密,也被他问懵了。
张野个子高,此时谢文喆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不知怎的就觉得脸上热了起来,见他只穿着一身湖蓝色的棉袍,被冻的隐隐哆嗦,又问:“你的白狐大氅呢?”
谢文喆今天来见郑相,不宜穿的太张扬,所以衣着很是朴素。他见张野不像是要打自己,眼珠一转,道:“我去当了,车也坐不起,快走几步活动一下,倒能暖和些。”
“怎么就这样了?”张野迟疑了一下,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你先披着吧,莫要冻病了。”
张野的这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已经大到几乎拖了地了,谢文喆缩在带着张野体温的衣服里,努力把上翘的嘴角往下压了压,道:“我见贤弟方才去拜会了郑相,可是有什么难处?”
刚还称呼张小将军,两句话就又变成了贤弟了。张野想了想,还是把求见郑相的来意与他说了。
“贤弟糊涂了,”谢文喆脸上浮现了欠揍的笑容:“若想解决此事最容易不过,只需找个没人的地方料理了这位童监军,回头报个失足跌下城墙,一了百了。”
张野驳斥道:“这怎么成,童监军是君上亲派,也是朝廷命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私卖军中粮草可是死罪?”
“是。”
“那怎么算是草菅人命了?”
“他犯军法,自然是军法处置,暗地里了结他是私刑,公私不分,谈何律法!”
“好一个公私分明的磊落君子!那我问你,既然监军已犯军法,现在他可曾伏法?”
“……不曾。”
“已犯国法却仍逍遥法外,律法何谈?”
见张野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谢文喆摇了摇头道:“现在辩这个已是无用了,你既然让郑相知晓了此事,偷偷处置童监军已经不妥当了。”
张野有些郁闷:“那现在怎么办?”
他沮丧的样子真的很不顺眼,谢文喆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突然笑道:“这大氅皮子真好,想是陇西特有的墨狐皮吧?”
张野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变成了讨论皮货,但还是点头道:“对,这是我亲手猎到的。”
“这皮子甚是暖和,”谢文喆道,“若是我帮贤弟解决了此事,贤弟便把这大氅送我可好?”
张野见他裹在大大的衣服里,就只一张脸露在外面,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不禁点头道:“这大氅送你就是了,你若能解决童监军的麻烦,我便将今日提给郑相的礼物都给你送家去。”
“我要礼物作什么?”
“你现在不是……”张野把“靠典当度日”几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一种说法:“不是有难处么?有些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谢文喆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笑的更开心了,又想到将军府日后未必能保住这些宝贝了,便宜了自己也好,便点头道:“这样也行,那我帮你办完事了,你把东西偷偷给我送去吧。”
“我给你东西,怎么还要做贼一样偷偷的送?”
“你们张家不听我劝,迟早要完。我现在得和你保持距离,省的你们将军府倒了我吃挂烙。”
这一刻,张野真的很想揍他。
二人分别,张野转身要回相府门前乘马车,就见刚被自家主人甩丢了的随安终于寻到了谢文喆,他一脸欣喜的扑向主人:“少爷你在这呐!刚我还特意跑回咱家车里看了看,见您没回去,我又折回来找,可算找到了!”
张野回头,看着传说中当了衣服坐不起车的谢文喆。
谢文喆也看着他,笑的像只小狐狸:“贤弟莫要嫌富爱贫,无论我家世境遇如何,都定会千方百计达成贤弟所托之事,还请放心罢。”
张野叹了口气,点一点头道:“既然都是要回左相府,不如同行吧。”
谢文喆一愣,随即笑着应了,又悄悄对随安道:“张小将军这是迷路了,你在前面领路吧。”
随安领命,见少爷身上披着小将军的大氅,不禁感叹,自家主人是个人才,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知是怎么哄的小将军,刚刚见时人家还皱着眉,现下瞧着竟似有笑意,真是叫人好生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