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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元昭只是一时没缓过劲儿来,还没懵到这个地步,当然不会自己掐自己一把。他放松靠着手边的垫子,蹙眉道:“我想想又觉得这不是梦,这可比我在梦里赢得容易多了。”
刘瑕脸上的笑淡了,道:“所以这不算赢,只是此时未输。”
此时未输,因为此时还活着,一输则死。元昭向来不钻牛角尖,脑子里刚影影绰绰地晃过一个“死”字,他立刻转过念头想别的:土断……调职……历阳……
“说起历阳。”元昭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还没去过历阳郡,不过听说那里四季分明、有温泉,还盛产花生。”一步一摇的牛车晃得元昭越来越困,说到这里他打了小哈欠,眼皮要睁不睁,声音也低下去:“不过现在过去,也不是吃花生的好时候。”
刘瑕没接话,车里静了一会儿,阿薛那香的气味清淡宜人,元昭撑不住困,终于靠着车壁睡着了。
日光从壁窗漏进,照在元昭脸上,叫他睡着睡着慢慢把脸侧向背阴的一边,但他额心那点像痣一样的红痕仍在光里。
刘瑕见元昭已经睡熟,神情一派安然,大约是把早朝的唇枪舌剑抛开,专心去梦什么温泉跟花生。他这才揉揉自己眉心,脸上露出疲态,也闭上眼小憩。
之后几日间,元昭在早朝上舌战群臣的事迹很快就传遍了中都,并且传得有声有色、有鼻子有眼,传言的详实程度,彷佛人人亲至亲见,尤其以元昭那句“成国若亡只会亡于士族,而士族之亡,必亡于诸君”流传最广,街头巷尾窃窃而议,在无数人心中烧起一把躁动的火。储文馆中提起元昭的名字,是一片称赞仰慕,而殊英馆里的元氏子弟一听元昭的名字,都以他跟自己同是元姓为耻。
能把朝会内容说得细致到每个人的一字一句上,只可能是那天在场的人传出来的。谢律等人肯定不会让人出去传这种堕自己威风的话,把他们一除,那这话是谁放出去的就好想了。
离京的前两天,王纶专程到信王府来商议之后的种种事宜,商量完事他要走时,元昭拉住他问了问这事。
王纶的伤风还没好全,或者说因为这几天的劳碌甚至有了加重的迹象,他揉一揉不通的鼻子,痛快地认了:“是我派人出去放的风声,事已至此,当然要在民间多争声望,百姓爱听爱谈的,可不就是你这样现成的少年英雄。”
王纶这话说得很好听,就是好听过头了,元昭听出他话里的火气,只好讪讪一笑,道:“师兄说笑了。”
大家现在已经是绑死在一条船上的人,要不是这几天实在忙到焦头烂额,以王纶的养气工夫,这一点火气他也不会让元昭看出来。刺了元昭一句,王纶火气略消,看元昭此时一脸讪讪,少年人容貌俊秀,眼型略圆眼角微垂,怎么看都是个清风霁月、俗务不染的样子,谁瞧得出到他能有前几日在金殿上咄咄逼人的劲头。
要是元昭只对别人狠,王纶能在心中轻蔑他,但这小子对自己跟别人一般狠,王纶在被硬拖下水的恼火之外,就还有两分服气。成戴帝的神位如今还供在成国祖庙里,吕襄可连个坟包都没剩一个。
谁都有退路,只有他没有。
王纶默了片刻,放缓语气,又拿出往日那种友好亲近的态度道:“总之,小师弟你就当出出风头,等你离京那日,还有一场大风光。”说完他向元昭拱手告辞,转身离开信王府。
元昭被王纶最后一句搞得毛骨悚然,外面现在吹得他都觉得自己快升仙成圣,都这样了还有大风光,元昭怕他没死在政敌手里,先被自己人给肉麻死。但这事他说了也不算,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嘀咕道:“大风光,我还风光大葬。”嘀咕完,也出门找姚越喝酒去了。
建永四年冬月十一日,宜出行、沐浴、订盟、平治道涂,忌嫁娶、开市、动土、造庙。
今天既非开市,也无节庆,但中都城的百姓们却有不少起了个大早,天一亮就跟家人动身一起出城往石头津渡口去,忙得佟兴宗紧急增派青溪、朱雀一带的守卫,巡查出入百姓。
只因今天乃是刘瑕跟元昭,前往历阳郡赴任的日子。
元昭自入京以来,一直是中都的风云人物,无论是被公主劫掠还是改投信王,其中都有世人感兴趣的风月逸闻,被普通百姓津津乐道,而这次的朝堂之辩,又有王纶出手推波助澜,令中都子民对元昭的热情与好奇达到了顶峰,听说他与信王殿下今天会从石头津出发,一个个便都拖家带口地去江边长见识。
此时天边已然大亮,一轮红日染红天际水面,真正是水天一色、无分彼此,石头津边熙熙攘攘。不止是寻常百姓来凑热闹,人群外还停了数辆遮掉家族徽记的牛车,一看就是世家贵族的车架。
姚越此时也挤在人群中,一是为他自己送元昭,二是为他弟弟姚谦也跟储文馆的同窗约好,今天要来江边为信王与元昭送别,昨夜就叮嘱哥哥一定要叫自己早起,那名被姚越救下的杂胡少年也跟着一起来了,因他身材高大、瞳色异于其它人,被周围人频频注目,低声议论:
“黄眼珠子,这是个胡人吧?”
“五官倒是有点像汉人……”
“该是谁家的杂胡奴隶,也不在家里拴好。”
姚谦才十三岁,正是半大不小、刚有脾气的年纪,他最近在学馆中听先生讲史,正听到先生讲到胡人侵原后的种种暴行,对他哥救回的这个杂胡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只是家里不是他作主,他没法赶这杂胡奴隶走,私下里他偷偷找过杂胡儿的麻烦,但对方比他高比他壮,又听不懂汉人的话,打他打不过,骂他没意思,只能自己憋气。
姚谦听到旁边人议论他们,心里觉得丢脸,不满地对姚越道:“大哥,为什么要带哑巴过来啊?”
姚越当初买回杂胡儿,本来是打算想办法悄悄送出中都,放他回故里过活,但这少年却怎么也不肯走,姚谦让仆人们把他推出大门,他就趴在姚家的门槛上睡了一晚,寒冬腊月险些冻死,姚越又把他放进门。这杂胡儿不仅听不懂汉话,还是个哑巴,但脑子颇灵活,教他东西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又极听话,姚越问过他的年纪,发现他只比姚谦大两岁,不忍再赶他,便给他取了个叫姚珀的名字,当家里多张嘴吃饭。
姚越父母早亡,自己亦兄亦父地教养弟弟,他苛得了自己,但对弟弟板不下脸、冷不了声,只头疼地道:“别老叫他哑巴,等他以后听会了汉话,就知道你是骂他了,一个屋檐下住,干嘛闹这么僵?今天下午桓真禅师要回栖玄寺,等送了元兄,我就顺道带姚珀去找禅师,给他看看哑疾能不能治。”
姚谦看不惯大哥对杂胡儿上心,偏头横了姚珀一眼,正撞上姚珀也在看他,那双令他生厌的黄眸中一片冰凉,让他想起毒蛇的竖瞳。
姚谦被看得心中一悚。
恰在此时,前方的人群忽然动起来,身边也有人道:“来了,信王殿下跟元郎君要登船了!”姚珀转脸往前方望去,姚谦发觉自己竟然被对方的一个眼神吓住,暗暗懊恼,他今天还有大事要做,转脸向江边一望,已见不少穿着储文馆学子服的少年聚到江渚,便对姚越道:“大哥,我到那边去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