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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寺的禅房大都被过夜的香客居住占用。谷蕴真来得晚,捐过香火钱后,被小沙弥带到一间十分偏僻冷清的禅房。周围花木极深,有竹制的水漏与一口井在边上,夜间睡时能听到一些清脆的水声。
他勉强睡过一夜,于大雾清晨中醒来,按了按酸痛的腰背。不由心中反思自己,在池府睡惯了铺张的软床,只睡一次硬木头床就难受成这样。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清晨的凤凰寺意境美得犹如仙境,谷蕴真在窗口望过一会,不由心痒,于是披衣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他从屋前慢慢绕到屋后,意外地发现这间禅房之后还放置着一个简陋的秋千索。
初日照得雾气散了些,谷蕴真缓缓踩着草地走过去,渐渐看清了秋千索的具体轮廓,又发觉上头居然还歪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是活人吗??
他有些犹豫不决,终于还是抵不过那份好奇,提步走近去。一看之下险些魂飞魄散,那靠在绳索上的男人紧闭双眼,嘴唇发紫,脸上尽是干涸的血痕,猛地打眼一看,还以为昨夜被贼人抛尸至此。
再看清楚,就更是惊吓过度,这人的脸有种时日无多的血色英俊感,竟是池逾。
谷蕴真惊得伸手捧他的脸,触手冰冷得可怕,他摇了摇池逾的脑袋,心惊胆战地俯身去听他的心跳。耳朵才贴到胸膛上,池逾忽然动了动手臂,一把揽住他,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在了怀里。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做完之后,两人同时一怔。
池逾本欲说话,但脑袋晕的厉害,他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手,皱起眉,不悦道:“你谁啊??滚远点!”
“…………”谷蕴真两耳通红地从他怀里直起腰来,他还有些六神无主,垂下眼眸看着池逾血迹斑斑的脸,小声说:“你脸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我再滚,可以吗?”
池逾才听出来是他的声音,眯眼抬头看了看,伸手勾住他的手腕,虚弱道:“蕴真哥哥,救我一救,回头一定给你带糖。”
谷蕴真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池逾无力垂落的头与他的手腕恰好挨在一处,他觉得腕内有些软而热的触感,低头一看,是被池逾的嘴唇不慎蹭到了那儿。
“……有点香。”池逾贴着他的手腕目光迷离地喃喃道。
谷蕴真耳朵上的血色立即烧到脸上:“…………”香你个头。
但池逾明显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谷蕴真是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只得辛辛苦苦地把人拖回自己暂住的禅房,又任劳任怨地去井里打水过来,尽心尽责地沾湿毛巾帮池逾擦脸。
水染红了三盆,池逾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才终于重见天日。谷蕴真怕他发烧,用手背探他的额头,听到他迷迷糊糊地在喊:“不要……”也不知道是不要什么。
他出门倒水时,几个小沙弥在远处聊天,其中一个说:“真的啊?池夫人那么凶神恶煞?我见她成日待在房间休养,倒不像是那么跋扈的人。”
“可不是。昨晚我出去巡夜,听到那间房里叫骂声就没断过,恐怖地很!池大少爷倒是不足为惜,只可惜了那位如花似玉的池大小姐……”
谷蕴真哗啦一声将木桶掀翻在地,嚼舌根的和尚听到动静,纷纷散去。他捡起翻倒的木桶,看着那些血水慢慢渗入翠绿的草地,忽然觉得心头极其不舒服。
回到禅房,池逾还在安稳躺着。他不言不语的时候实在十分可以迷惑人,那合眼的模样本就无害,又因额角的狰狞伤口,甚至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美感。
何以不足惜?他可惜得很!
谷蕴真愤愤不平地一边这么想,一边给昏迷不醒的池逾贴上伤药与绷带。
只是他才绕完两圈绷带,池逾就皱着眉,伸手去拉脑门上碍事的东西,然而中途就被横生出来的另一只手准确地拦住。池逾半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你在干什么?”
“帮你包扎伤口,一直这么暴露着,你不疼的吗?”谷蕴真坚决地把最后一圈绷带给缠完了,低声答道。
池逾半死不活地想了片刻,胡诌道:“好像疼过,我不太记得了。”
谷蕴真配合道:“失忆了吗。”
“嗯。”池逾稍微好了一些,于是撑着上半身半坐起来,按了按绷带之下的太阳穴,心里觉得谷蕴真实在有点夸张,嘴上却忍不住笑道:“的确不记得我是怎么躺在这儿的了。”
他笑时眼角飞扬,谷蕴真便禁不住多看了一会。池逾与他对视着,也许是脑子被他亲妈砸坏了,也许是晨间空气太过干净美好了,一个诡异的想法剑走偏锋地冒了出来。
知行合一。池逾身体快于思想,立即熟练地冲谷蕴真轻轻眨了眨眼睛。
谷蕴真:“……”
他无语地说:“我不知道别的病人有没有你这么、这么……”
“风|骚。”池逾好心地帮谷蕴真接了那个他必定说不出口的词。
谢谢你啊大少爷。
谷蕴真目光落到他的脸上,那里也有已成血痂的抓痕,联合小和尚说的那些只言片语,那是谁造成的不言而喻。
他略为犹豫的模样落在池逾眼里,便是另一种十分见外的拘谨。不知道为什么,池逾下意识地非常不想跟他显得疏离,于是主动说:“蕴真哥哥。”
“啊――?”谷蕴真抬起沉思的眼,慢一拍地回应道。
池逾痛苦地贴着脑门,可怜巴巴地恳求道:“我饿了……”
――
谷蕴真在后堂的厨房里把两人份的早膳用木盒装了,提在手上,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失神地回忆方才池逾叫他的时候,那种服软的语气与表情。
这人素来眼高于顶,从初见时就趾高气扬,逮着人不是挑错处就是论缺点,是以态度稍微柔软一点,就十分可贵。
还叫他哥哥。
甚至显得有一点点的乖巧。
谷蕴真凭良心想,这是结识池大少爷以来,从他嘴里听过对自己最正经、最合适的称呼了。
只是若要池逾知道了他在谷蕴真心里被给予了“乖巧”的评价,不知道会不会荣誉得笑歪嘴巴。
他将早饭送回房内,两人简单地吃过饭后,谷蕴真收拾碗筷时,见池逾下床穿鞋,他不由问道:“你既然要出门,为什么还要我给你送早饭来这里?”
池逾坐在一边,伸手把头上束缚感极强的绷带全拆了,边拆边说:“因为我暂时不想看到池家的人。”谷蕴真一直盯着他的手,他停了停动作,微微转过头,问道:“你这里有创可贴吗?我随便贴几个就能好。”
谷蕴真找出几个云南白药创可贴,递给他,轻哼道:“我白费力气给你上药了,下次我再懒得多管你的闲事。”
“没有白费,贴了那么久,药吸收干净了。”池逾对着瓷瓶的反光把伤口叠着贴了两个创可贴,剩下的收在口袋里,他慢慢腾腾地站起身,晃了晃脑袋。
他的伤口根本就没有全被眷顾到,谷蕴真扫了两眼,所幸伤的并不深,但看着依旧堵心,于是不言不语地出门。池逾紧随着跟过来,油嘴滑舌地哄他:“安安,气什么呢?你抬头看看这大好的天空洁白的云,笑一笑,十年少。”
谷蕴真低声说:“我是疯了才会觉得你乖巧吧。”
池逾没有听清楚,但是他也不会再说第二遍了。两个人去厨房还了餐具,又慢慢踱到供着金身佛像的大殿里,此时正是上午香客络绎不绝的时节,凤凰寺内很是热闹。那棵系满姻缘签的菩提树在外头迎风招摇,来来往往的人为冷清的寺庙带来了有温度的人间烟火。
他们在正殿里拜了一回,谷蕴真又捐了一次香火钱,然后被好心的和尚告知,他可以去找凤凰寺闻名遐迩的卿卿舍人求一回签。
谷蕴真对求签解签持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意见,在寺里逡巡两圈后,实在看尽风景,无聊透顶,于是决定趁舍人还未休息,去那里求一签。
求签处摆着一张木桌子,室内檀香阵阵,陈设简朴雅致。他们到时,一对年轻的情侣恰好从里头携手出来,互相说着悄悄话,而外面已经没有等待的人。
谷蕴真问:“听说这位卿卿舍人解姻缘签十分准,你要不要也一同试试?”
说到这位舍人,池逾的表情有些古怪,他装模作样地挥手嫌弃道:“这都什么时代了,我一个留洋回来的知识分子,我还信姻缘签!我不去。”
“我倒是信一点,就当我太愚昧落后吧。”谷蕴真微微一笑,又说,“只是我觉得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实在美得惊心动魄。若是真能印证签文,不也是很巧合又美妙的事吗?”
他说完便转身进去,留池逾一个人在原地踯躅不定,心想,巧合又美妙??他上回的签文是什么来着……
虽然池逾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但他脑子里那些活跃的细胞已经开始兴奋地自动产出许许多多的奇思妙想。
例如倘若竟没有巧合,那就如何制造巧合,如若不够美妙,那就如何用金钱人工打造美妙等等。
他思来想去许久,忽然猛地回过神,不可置信地拍了一下自己多灾多难的脑袋,心想,他又追着谷蕴真的话在这里抠字眼,算怎么回事!这是又失心疯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