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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逾顺着谷蕴真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墙边贴着一张新洗出来的相片,里头的人眸色微微错愕地正视镜头,手指抵在第三颗扣子上,仿佛穿衣裳穿到一半便被抓拍。那张脸是谷蕴真的脸,照片乃是半个月之前池逾随手拍摄,亲自漂洗上光而成的。
池逾放松下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焦虑什么,但烦躁的源头一定不是这张照片。
他笑道:“照片啊,我自己去暗房洗出来的。”
谷蕴真偏头打量池逾,这人抱着手肘,好像忽然就吃了一颗定心丸,方才那副匆匆忙忙让自己别动的神情全然消失不见。
他好像还是无法应对池逾这种处流氓与君子之间微妙的性格,停了一会,正色道:“我从前在琴行,见过刘老板在床头贴影星、歌星的相片用作装饰,从来也不屑贴什么无名小卒。现在见过世面,方知道原你们大户人家还有这种尊师重道的传统,要把家教的照片挂在床头,方便每日行注目礼,表达恭敬之情……”
“…………”池逾笑出一颗虎牙,把那张照片从墙壁上拿下来,嗤道:“我自己拍的照片,用的我的胶卷我的相机,定影显影晾干都是我一点一点做的,没求别人帮一分忙,这是我的劳动成果。怎么,宪法规定不能把劳动成果贴在床头?”
谷蕴真看着他耍无赖时坦坦荡荡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但是你明目张胆地挂在这里,旁人看到会怎么想?”
“脑袋长着他们脖子上,爱怎么想怎么想。”池逾吊儿郎当地歪头应道。
谷蕴真无言以对,心里还在搜索枯肠地思考暗示池逾把照片还他的话,廊外忽地传来苏见微的喊叫声:“谷老师!Angel!我写完啦,你去哪里了?”
谷蕴真只好闻声而去,转身走了几步,心中犹觉不适,还是开口委婉地留了一句:“你就是夜里起来见到这碍眼的照片,只怕也有诸多不妥罢?还是趁早撤了为好。”
他离开后,池逾挨在墙边,撑着脑袋将这件事认真地想了想,以他天赋异禀的歪心邪理得出一个结论――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但是谷蕴真说不好,那就还是不要贴在这里了。
池逾又发挥他异于常人的脑回路思考半晌,把那张照片随手塞进自己床铺的枕头与被席之间。这样旁人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而池府的下人看见了也没有胆子乱说。
只有一件事令池逾难以释怀,以至于他一整天的面色都阴晴不定,犹如西方修罗现世,谁见了谁躲三丈远。
他出门去逐香楼晃悠,一楼的公示板上照样贴着一片片的下联,今天的上联是一叫一回肠一断。这联句也好像在暗讽攻击他,池逾生凭想象受了这不声不响的嘲弄,面色登时大冷,目光如霜,把平日里来靠着他的几个陪酒客吓得噤若寒蝉。
只有许原勇气可嘉,大大咧咧地坐到池逾对面,给他斟酒道:“池少爷,今儿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脸色这么臭,难不成被哪个天真小姑娘给泼冷水了?”
“去你的小姑娘。”池逾先随心骂人,然后端详许原的脸,看得许少爷心中开始瑟瑟发抖。他忽地理好表情,问道:“你做过春梦吗?”
许原两眼发光地坏笑起来,道:“那当然做过了,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嘛。更别说我还相思成疾呢,要是晚上再不跟梦中情人春风几度,我可能会害病而亡。”
池逾喝了一口酒,心想害病而亡倒不可能,他现在快要纠结而死是真的。他不出声这段时间,许原在对面摸着杯子仔细观察,恍然大悟地拍桌道:“我说呢,池逾!”
池逾被他吓了一大跳,许原继续道:“你这半个月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还纳闷呢,在哪里都看不到你,原来是窝在家里忙着做春梦呢!”
池逾道:“做你娘的春梦。”他蓦地起身要走,许原“哎哎哎”地急声挽留,池逾却已经失去兴趣,走得飞快。许原撑着下巴看他的背影,忽然从这一连串的话语和举动中,品出了一点恼羞成怒的滋味来。
他离奇地想:池逾这反应,该不会真的被自己说中了吧??
――
惹人纠结的罪魁祸首正毫无知觉地在。
苏见微下午被池在接走,两个小朋友约好要去看电影。学生不在,谷蕴真就顺理成章地罢课,安安心心地待在架边汲取书中营养。
不得不说池逾的籍意外地齐全,谷蕴真只不过来这里教了不到一月的课,就忙里偷闲地看过许多一直想看而未看的书。他在静谧的藏书室里待了一个下午,书本翻过最后一页,才发现外头的天色已晚。
有隐约的喧闹声从对面传来,池在他们应该是早就回来了。
谷蕴真拿起那本线装书,打开一盏暖色的手灯,一团明亮和煦的光便笼罩在他周围。他循着记忆去寻找书籍原本放置的书架,从最右边走到临竹窗的那一侧,终于找到了。
这本《石头记诗词曲赋》原是放在这边书架最上一层的格子里,所幸书房里有专门用来垫高的矮凳,谷蕴真踩在上头,摇摇晃晃地把书缓慢地塞回去。
他刚把书放好,准备下去。门口传来一阵有人进来的动静,那脚步声既轻且急。须臾,池逾很快出现在书架边――他趋着光芒,准确无误地走了过来,停在谷蕴真面前。
谷蕴真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他,只觉得那双眼睛似乎比平时的稍微亮些。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池逾抬头问他。
谷蕴真说:“池在和见微下午同去看电影了。”
池逾笑了一声:“你怎么不一起去?”
谷蕴真:“我看不懂。”
他垂下眼皮,心中想从这凳子上下去,但池逾一直拦在身前,叫他无处下脚。谷蕴真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只得束手无策地立在那儿,一只手扶着古朴的书架,防止自己不慎摔倒。
寂静的淡黄灯光里,池逾不再看他,沉着眉眼,谷蕴真却因他难得安静的神情微怔,望着他英挺的鼻梁上的细碎光点,目不转睛。
他忽地想起一句话。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谷蕴真。”池逾终于抬起眼睛,谷蕴真却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到,险些摔落下来。幸好池逾地扶了一把,他则手忙脚乱扒住池逾的肩膀,惊得直喘气。
池逾笑道:“我犹豫了这么一会儿,被你这一摔,倒弄得也没那么紧张了。”
“……犹豫什么?”谷蕴真问。
他的右手还扶在池逾肩头,刚问完这句,便被池逾握着拿下来。谷蕴真不明所以地感觉到池逾把什么东西套进他手里,那东西冰冰凉凉,像一圈脆冷的手环,被池逾慢慢推到腕骨。
并不明亮的光线下,谷蕴真看到那是一只玉镯子,色泽不分明,也许是羊脂的纯白,也许是翡翠的冷碧,但必然价格不菲。谷蕴真吃惊地动了动手腕,池逾却如有预感,预先扣住他那只手,不令他再动弹一下。
寂静的气氛里,池逾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
他说:“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谷蕴真蓦地心脏加速起来,他耳后根像被池逾点了一把烈火,烧得狂乱,蔓延得极快,以至于站在这高度,竟生出种晕乎的错觉。
他盯着池逾的眼睫问:“跳脱?”
“跳脱独身啊。”池逾扬起下巴,眼睛恰到好处地弯成祝福的弧度,方才那种空气中仿佛萦着什么缠绵的暧|昧气氛,便被这极为轻佻的一笑给笑碎了,他说:“谷老师,你都这个岁数了,身边竟还没有一朵桃花,也是奇了。”
谷蕴真:“……”
池逾无知无觉地继续解释道:“恰巧今儿我顺路经过珠宝行,想着也正好给你赔罪,就买了这个赠你。”
“祝你往后,觅得佳人,成双入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谷蕴真手腕坠着那只镯子,听着池逾祝福的那几句话,只觉得耳朵和腕间一并变得沉冷,什么炽热滚烫的情绪霎时被冰冻三尺。紧接着,一股无名恼火从心底燃起,逐渐漫过四肢。
他忽然一掌推开池逾,从凳子上跳下去。
池逾微微睁大眼睛,略显惊愕:“你去哪?”
谷蕴真回过身来,回答道:“回房休息。”他停顿片刻,昏暗的光里,漂亮的眉宇间似乎隐隐有些愤然在涌动,他不怎么客气道:“池大少爷,我体谅你当时年幼无知,如今孤陋寡闻。可我也不是什么高岭之花,不是来者就拒。什么叫‘身边竟没有一朵桃花’?拜托你去街头随意打听打听,看看我的桃花运究竟如何。我才是竟不知道,自己何时就奉行独身主义了!”
他转身甩袖走了。池逾却在一片黑暗里犹豫着,把那番话思来想去,对那言语里透露的信息又大惊失色。他自己揣摩猜测半晌,忍无可忍,直接夺门而出,将书房的门摔得震天响。
谷蕴真简单在厨房吃过饭,回到暂住的客房洗浴休憩。洗手时不留神,那镯子掉出衣袖,恰好卡在他胎记之上,那胎记便如同一抹纯白雪地中的寒梅,更显鲜红欲滴。
他直到这时候,所以的恼才消弭而去。心中残留下的只有半刻钟前,清清淡淡的一点羞怯的余韵。
这镯子通体莹润雪白,看得出玉是上好的质地。谷蕴真在灯下看了许久,将手镯从腕上摘下去,找出一方锦盒,将它装进去,妥善收好。
谷蕴真打灭房里的灯火,笼衣上床,窗外的月色竹影随风轻轻摇动,他阖上眼眸,脑海里思绪混乱,快要陷入睡眠时,他心中有个朦胧的念头一闪而过。
其实双双对对……
才好一同跳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