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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gel,我觉得这句话不对。”
古朴简约的书房内,苏见微忽然喊他。
谷蕴真起身走过去,看小男孩用手指指着的那行字,是论语中的一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问:“何处有误?”
苏见微煞有其事道:“这里说,天冷了,才知道松柏最后凋零。但是有时候天气恶劣,例如夏天里刮台风下暴雨,这时候不是也能看出松柏比别的植物更坚强吗?再说了,上回池府的那棵百年松树就被大雪压塌了,但是思故渊这边的竹林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岁寒不对,之后凋谢也不对,孔老头就是胡说八道。”
“…………”谷蕴真顺着他的思绪一想,居然毫无错误,他撑着桌子发愣,竭力想找出一点突破口堵回去,半天却什么都找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反驳道:“你才是属于胡说八道……”
苏见微拿着毛笔,嘲笑道:“Angel,你明明就是觉得我说的很对,还无言以对哈哈哈哈哈哈……”
谷蕴真确实无话可说,好在恰巧此时,有人大发慈悲地敲了敲门,把他从这个过于灵慧的孩子为难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只不过一回头发现来人是池逾,他的神色便有些古怪了。
池逾向来粗枝大叶,没在意谷蕴真的表情,靠着门口用他纨绔少爷的不屑语气道:“见微,一天天的净在那琢磨什么?孔圣人的话你挑什么挑,谁也没叫你把论语当作醒世格言供起来。读,别搞那些旁的,先学会了才是正经。岁寒什么意思你懂吗?就在那挑挑拣拣。”
论牙尖嘴利,苏见微比起池逾还是小巫见大巫,毕竟他那些话还是从这个人身上学的,现在又还小,自然无法青出于蓝。苏见微“哦”了一句,低头继续练字,写了两个字,又说:“池逾期,你不是过几天要去西洋吗?记得给我带口琴,我只要最贵的。”
谷蕴真默默小声道:“以勤俭节约为荣,以奢侈浪费为耻。”
池逾就轻声笑了,那笑声颇为悦耳,叩门道:“我知道了,哪里能忘呢,回头一定给你们带。”
这个“你们”就非常意味深长,苏见微倒是专心练字,不觉有异。谷蕴真却明白池逾说的是折柳那天,随口答应过的甜食,终于忍不住微微侧过脸,去瞧有一段时间没有声息的门口。
池逾没走,还站在那里,笑眼飞扬,这么一个翩翩公子,望着人笑得如此美好,倒很能抓人心肺。不知道这人平时寻花问柳,是不是也用这副迷人温柔的面具去蛊惑人心。
谷蕴真一般是下午授课,今天却在池家被苏见微拖着多问了许多问题,延了回家的时间,出门时天色浓黑,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恰好遇见来书房的池逾,池逾有些意外,随口问:“你怎么这么晚还不走?”
谷蕴真见他快步进了里间,在里面翻翻找找,动静颇大,担心这人把自己整好的书弄乱,便临时跟进去。就见池逾站在某个书架前,手里掂着几本旧书,右手覆鼻,靠着架子偏头打了几个喷嚏。
“啧,这么多灰……”池逾一句话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他在身上摸纸巾,但在家里池逾穿得随便,这人素来享受照顾,随身并未有擦拭的东西。正准备不拘小节地用衣袖,一方手帕便递到他面前。
池逾便接过来,道:“谢谢。”谷蕴真瞄他怀里的书,封面看起来相似,似乎是系列丛书,最上方的一本是传统刻画的青色缠花图案,书名是《中国戏曲赏析――牡丹亭》。他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抬头看池逾,这人也笑着,把手帕收回袖中,轻声道:“Angel?”
谷蕴真没有学过英文,只知道是苏见微调皮,给他取的外号,这几天一直这样叫,于是不无埋怨地说:“见微那个孩子实在太顽皮了些……平时总是故意拿歪理堵我就算了。上回不小心被他看到我的小字是安,他一开始没大没小地叫我安哥,后来慢慢演变成这个洋文词,Angel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笨蛋还是傻瓜啊?”
“当他的老师还真是辛苦你了。”池逾笑道:“不过苏见微性子随我,光明正大地骂,偷偷摸摸地夸。所以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喜欢你的。”
谷蕴真似乎明白了什么,眼里微微晃荡,像波澜微动的一池湖水。比之昨天,他好像变了什么,眼神坦荡无畏。池逾看着,不由自主地便想伸手,虽然他也不知道伸手要做什么,好在双手捧书,于是顺理成章地免去了这个烦恼。
他到底还是不肯正经说话,腾不出手,也要低下头附在谷蕴真耳边,低声:“悄悄告诉你,Angel的意思……是神仙哥哥。”
谷蕴真听了,镇定自若地岿然不动,冷静道:“哦。”池逾起身后发现他居然没有脸红,疑惑不解间,谷蕴真猛地砸来一个问句,差点没让他手抖把书掉一地。
谷蕴真问:“池逾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池逾很快理好神情,微笑道:“一个绰号而已,你没有吗?”
谷蕴真只觉得他的笑很虚伪,于是沉默地摇摇头,转身便要走,他已经快要走出这间狭窄的图发愣的池逾却忽然迟疑出声,说道:“谷蕴真,下次告诉你。”
谷蕴真走后,池逾在他坐过的书案旁坐下,把那几本戏曲赏析放在一旁。看到往日空荡的桌面多了许多东西,他没规没矩地翻出来,发现大多数是苏见微稚嫩的笔墨,大抵最近在教练毛笔字。
不过翻到最下面,几个端正秀气的字映入眼帘,池逾便知道,这定是谷蕴真的杰作了。
大概教苏见微这件事真的很令人痛苦,所以这张白纸上写了两句抱怨的话:“长缨在你手,何时缚苍龙?”“待到秋来九月八,你花开后百花杀!”
池逾忍俊不禁,他倒是听过不少次谷蕴真被苏见微问得答不上来的场面,只是没想到谷蕴真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他饶有兴趣地继续往下看去,下方的句子竟出人意料的风花雪月: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后头还有一句,被墨水涂得看不清楚,池逾举起纸张对着灯眯眼,端详许久才勉强认出几个字,正猜测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拿起抽屉里的圆珠笔在那句涂黑的话下写出来,用作对照。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没错,是这一句。池逾仔细地比对着,心中确认道。
池逾为人粗糙,只觉得谷蕴真既然爱唱戏,只是无聊时随手在纸上乱写喜欢的唱白用作排遣。他看着那张纸,于是不由感叹,为何别人随便一写就那么好看,他的字还经过练习,却还是犹如狗刨泥土,不堪入目。
“小七,你怎么还不去休息?这书房到现在还有光亮,若太太远远地在对面瞧见了,是必定又要说你的。”不知何时,丫鬟雪月来了,她在门口轻声提醒池逾。
池逾起身:“你自去睡罢,别管我了,我又不是只会哭的小孩子。”
她住在池夫人那边,冒着寒冷夜色来,本来属于实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现在又因为池逾的话,转变成很吃力不讨好的一件糟心事。
雪月面色微有变化,但并未说什么,拢上门,脚步很轻地离开了。
池逾回到自己房间,把牡丹亭那本书放在床头,思考半晌,又把那张谷蕴真的字迹夹在签。
抬起头,池逾看到床头墙壁上用磁铁贴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照片,是那天他用相机亲手拍的谷蕴真。后来池逾自己去暗房洗照片,晾干后便有种养大了孩子的错觉,于是对它异常珍惜,不舍得乱丢,索性就贴在床头。
他坐在床沿,把方才谷蕴真借他的手帕拿出来,摊在手上细细铺开,发现锦绣上绣着几朵盛开的芙蓉花,还有一排精细的小字,绣的是一句诗:“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他把帕子盯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用它的时候,闻到的那股幽幽清香。
女孩生得灵秀生动,有体香并不称奇,男人怎么也会有……
池逾蓦地把手帕丢在床头,摇头甩去那些越跑越偏的想法。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越来越迷幻了。
为什么要偷拿谷蕴真落下的草稿。
想再闻一遍那道香气。
还把谷蕴真的照片挂在自己卧室的墙上。
池逾烦躁地抓乱自己的头发,一头栽进床铺,伸手关掉房间里的台灯,一片黑暗里,他按着砰砰乱跳的心脏,一会儿想他叫“Angel”的时候谷蕴真的反应,一会儿脑海里又浮现初见时谷蕴真强装冷艳的精致眉目,最后那些画面终于全都不见了。池逾抓狂地锤了一下床板,深夜里这声音突兀至极,惊起竹林里几只栖息的鸟雀。
池逾毫无愧疚感地闭上眼,强行让自己陷入睡眠,朦胧中,只有一句话盘旋在他心里。
难道他放纵了这么些年,终于是幸不辱命地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