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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的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
郑克睁眼对着墙壁上的日期刻线发愣,这是他们到非洲来的第31天,整一个月。
一向心宽的郑少爷知道今晚肯定要失眠了。他一转身,谢秋歧也没睡。两个人的视线相交,郑克在被子底下悄悄地牵着他的手,还是凉冰冰的,这不正常。
“你怕不怕?”郑克第一次这么问谢秋歧。
谢秋歧没吱声。
郑克笑了:“我一直都以为,你胆子特别大,什么都不怕。被郑士华抓住也好,关在集装箱里也好,挖矿、送货、谈判……你好像无所不惧。原来你也会害怕的,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我也是人,当然会害怕。”谢秋歧淡淡地说。
郑克把自己的棉被搭到他的棉被上,两床被子通成一个筒。好像这样,他说出来的话就不会还没到谢秋歧的被窝里就已经冷了——
“如果出去了,你想做什么?我的意思是,摆脱了所有这些事情,自由了以后……”
“还没想好。”谢秋歧露出一个思考的表情。
他是真的还没想。他习惯了走一步过一步的人生,明明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却是最没有话语权的那个。
“你没有想做的事情吗?以前有没有愿望?”
“我曾经想过攒够了钱,买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周游世界。不够钱了就随便找个码头当个船工,攒够钱再走。是不是挺没有出息的?”
“很浪漫。我大学的时候想去当职业电竞选手,电竞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意思?”
“电子竞技,就是打游戏。国内还没开始发展,美国已经很成熟了。我还是俱乐部会员。”
“有钱赚吗?”
“有奖金。世界级的比赛,比如WCG冠军能有一百万美金。”
谢秋歧第一次听说打游戏能赚这么多钱:“你去参加比赛了?”
郑克摇头,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我爸觉得玩物丧志,差点停了我的生活费。”
谢秋歧笑了:“我小时候看金庸,也被我妈说精神鸦片。”
郑克没看过金庸。他从高中就在美国上学,他看托尔金、阿西莫夫、丹布朗。那会儿美国高中生都爱看这些,金庸对他而言有点老了,像个历史人物的名字。
不过谢秋歧的确比他大了六岁,三年一条沟的话,他们俩之间至少有两次年龄隔断。他们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生长环境、交际圈、生活习惯也大相径庭,本应该是两种人生。
“如果,我是说如果,”郑克做了个吞咽动作:“回到澳门、把郑士华扳倒、拿回公司控制权,你愿不愿意继续……继续留在郑家?”愿不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他想问。
谢秋歧反问:“你想我留下来?”
郑克用力点头:“除了你,我不放心其他人。”
谢秋歧开玩笑:“那得加钱。原来的工资肯定不够。”
钱是小事。郑克豪气地说:“当个合伙人,拿分红,躺着数钱。”
谢秋歧当他是少年赤诚。郑克现在觉得他不可或缺,就像皇帝打江山的时候觉得少了兄弟等于断了手足。等到他坐上了龙椅,未必还这么想。只不过,能有过这份赤诚也是好的。
郑克还想说什么,外头隐约有脚步声。紧接着铁索滑动起来。
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谢秋歧支起身体说:“走吧。先把第一关拿下。”
去矿区的路上谁也不说话。昏天积云,背后藏着刀,月亮的锋芒只露出一顶尖尖角来,像戴帽子的刽子手。这把刀吊在头顶很久了,只等吉时一到,便要从天而落,豪屠饮血,杀他个天地干净。
刑知非推着单轮小车,里头是爆破的炸药,主要是乳化油炸药和硝油炸药,前头一种是特用于水中爆破的一种炸药,主要成分是硝酸铵、硝酸钠和高氯酸钠,因为威力小并且具有一定抗水性,非常适合露天水面矿区的爆破。但为了控制成本,不可能买足够的乳化油炸药,低端的硝油炸药是一个替代,效果差不多,坏在不防水。
士兵和矿工全都事先挪到了安全区。湿雾洇洇的河岸,恨不得抓着空气拧一把也能拧出水来。谢秋歧从脚下抓了一捧红泥,用葡萄牙语问一个士兵——
“你们真的相信,是因为祖先的血染红了泥土,所以这里的土地是红色的吗?”
那是新来的士兵,恐怕还未成年。他不耐烦地避开,专心地抽烟。那气味不是尼古丁,谢秋歧闻得出来。他笑了笑,看着泥沙从指间漏下。
刑知非和助手吭哧吭哧跑回来,手里捏着引爆器:“有谁想玩玩么?”
一个士兵跃跃欲试,刑知非把引爆器递给他。
倒数开始——
“10、9、8、7、6、5、4、3——2——1——”
爆炸声像隔着被窝拍气球,闷得很,不爽快。光听声音也知道效果不会好。空气里一阵化学物质的臭味和硝烟味,只见爆炸区一朵黄澄澄的蘑菇烟腾空而起,谢秋歧被空气中的颗粒物呛到,连咳了两声,硝酸铵刺激地让人作呕。
刑知非爬起来去看,很快回来报告——
“长官,没有成功,可能是硝油炸药湿了,我们可能需要再进行一次爆破。”
为首年长的士兵显得很生气——
“为什么炸药会湿?它们是刚买的。”
“天气本来就很潮湿,也可能是因为土地里的水分太高,把炸药浸湿了。您知道,外面只有一层纸包,是防不了水的。”
“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成功!你想办法!”
“是是是,您和其他长官呆在安全区就好,为了保证安全,请多派几位人手帮我重新填埋。”
年长士兵挥手:“你们!所有人能帮忙的就去帮忙吧。别呆在这里偷懒,不要以为这就是你们休息的时候了。”
他把所有矿工都赶到爆破点去,一些矿工因为害怕迟迟不动。刑知非再三劝说才把人带走。
爆破后的地面红泥外翻,零星的碎片随处可见。谢秋歧挖出一只没有成功爆炸的纸包。郑克瞪着他说你干什么,万一炸了怎么办?他摇摇头往怀里揣。
刑知非确认了所有矿工都已经离开安全区,给谢秋歧递眼神,他的袖口里面露出另外一只引爆器。
那是安全区的炸药引爆器。
谢秋歧不作声,做了个深呼吸,拿过来猛地把那个红点按下去——
第二声爆炸响了。
火光一瞬间把天也炸个全白。谢秋歧感觉到脚下的泥地在震动,他和郑克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身体冲出去的。从爆炸点到安全区不到五十米的距离,穿越缭绕的烟火,他见到矿工吓得乱窜,以为爆炸是在身边,有人被踩倒了,身上不知道碾过去多少只脚,他顺手把人拉了起来。
硝烟味更浓了,那股久久不能消散的味道仿佛是从两个月前破旧的出租屋里传出来,和子弹射出的味道一模一样。不断有颗粒物打在脸上,或者混进眼睛里,谢秋歧不得不眯着眼,半途他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他本能地低头去看,一只被炸段了半截的手臂滚在旁边。
郑克吓得脸白,看鬼一样看着僵硬流血的五只手指,仿佛随时这只手会爬过来。
“快走!”刑知非在后面喊了一声。
谢秋歧一个激灵,拔腿继续往前。郑克和他牵着彼此,他们在地上找到了一把长枪,是士兵落下的,谢秋歧捡了起来,抓着继续去找更多的尸体。
安全点简直是个尸坑,死人像垃圾堆在空地上,血水渗入埋着钻石的泥土。有的士兵被炸掉半张脸,有的抱着自己被炸开的肚子,肠子搂不住从手里掉了出去,谢秋歧甚至见到一颗掉出来的眼珠子,眼瞳圆滚滚看着他。他端着枪不敢动,想看看有没有幸存的士兵。
郑克受不住当场呕了出来,即使世面见得再多也被惨烈的现场吓得屏息。谁也没想到刑知非埋了这么多炸药——他私自改造了炸药的成分,把三份炸药的成本合成了一份——也算是报了他脑袋上那条伤疤的私仇了。
突然一支枪管从侧方的浓雾里冲出来,士兵发狂怒骂:“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种——”
谢秋歧拽着郑克大喊:“趴下!”
连续的子弹嗖嗖擦着郑克胳膊肘飞过去,谢秋歧反手一个枪托敲在士兵膝盖上,那人疼得往地上一跪,枪从手上掉下来。还没松一口气呢,谁想他后面又冲上来一个,抱着枪无差别地就开始扫射,把郑克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就往地上爬。
谢秋歧把刚刚揣在身上的炸弹朝着枪口扔过去,子弹的硝火立刻擦中了炸药,轰隆一声,士兵的头当场从脖子上飞了出去。脖子炸开一朵巨大的血花,动脉被炸断了,鲜血井喷,这具无头尸闷声倒地的时候,红浆还在不断滋滋地往外面冒。
血腥味已经涨得破表了。
郑克爬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谢秋歧不见了,他惶惶然地喊。哪知道声音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疏忽从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扯他的肩膀。他吓得大叫一声,躲开扯住那只手臂当场给人来了个过肩摔。这是他从前在野战队学的,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那士兵本来已经受伤,没想到他还会几下功夫。摔了个狗啃泥,郑克还怕他再爬起来,朝着肚子就猛踹,那士兵一个蛮力抱住他的脚将他扯倒,两个人滚成一团,郑克也挨了不少拳头,他牙齿都用上,逮着士兵的脸就咬,生生撕下一块肉,那士兵捂着脸痛叫,露出一边脖子。
郑克看准时机一记手刀敲在他脖子梗,人彻底晕过去了。
小少爷第一次把人打赢了,胸中冉冉升起成就感和兴奋。他看了看自己发抖的拳头,捏得骨节发响,这时候也不怕了,恨不得冲到敌人面前去再杀个尽兴。
刺激感还没消下去呢,一个坚硬的东西顶到了他的后脑勺。他浑身的血一冷,知道那是枪口,这才后悔刚刚没去捡一把枪来。
拿枪的士兵比他年纪还小,哆嗦得比他厉害。这孩子可能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葡萄牙语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着说话:“你、你不动、我、我开枪。”
郑克大概听了个意思,他也紧张,两只手举起来佯装投降。这时他脑袋转得飞快,目光四下搜索能够到的武器。童子兵估计没杀过人,不敢开枪,一边朝四周喊同伴一边威胁他。
郑克怕他引来更多人,引他说话:“你多大了?还没成年吧,把枪放下,我知道你不会杀人的,你根本不是干这种事的人。你是个好孩子。”
那孩子哪里肯听他的话:“闭嘴!”
“嘿,听着,”郑克把心一横,转过脸来,他赌这个孩子不会杀人:“我知道你害怕,我理解,但我要告诉你,杀人只会让你更加害怕。你会永远害怕,做一个刽子手,那才是真的可怕。”
他看到了那个孩子的脸,是个男孩子,竹竿儿瘦,个子不到他的下巴,那杆枪看起来都更强壮。男孩费力地托着枪,半条胳膊几乎把枪杆抱住,显然是因为枪太重,长时间托着手腕酸软。
郑克在心里叹气,这是造的什么孽。他把手搭在枪管上,慢慢把那只枪管按下去,事后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他自己都害怕,如果那个孩子稍微不稳,或者枪支走火,他的手就废了。
“你走吧。”郑克对他说:“永远不要回来,也不要再被抓到了。”
那孩子丢了枪,露出颓然的表情,拔腿跑进了树林里。
郑克把他的枪捡起来,里头的子弹还是满的。他刚要走,后头有人喊他的名字。
刑知非带着几个老矿工刚刚解决完几个士兵:“后头的那一片我们清理过了,没人了。”
郑克还在找谢秋歧:“秋歧呢?你们见到他没有?”
烟雾散了一些。天际线裂开一线云母白,太阳要升起来了,在日出之前战争必须结束。
谢秋歧还有一个人没解决,他的手已经黏腻地抓不住枪,全是血。他索性把枪丢了,朝那个士兵勾勾手:“时间不多,我们速战速决。”
那士兵手里只有一把匕首,朝他扑过来抬手就扎。速度不够,谢秋歧偏头躲开,扣住他的手腕一扯一扭,腕骨直接脱臼,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叫,被他扣住脑袋用力一扭,脖子硬生生被扭断。倒地的时候,嘴巴还张着,半张脸印出一个谢秋歧血淋淋的手掌印。
谢秋歧冷冷踢开尸体,仿佛只是一张擦手的抹布。他抬头正见到郑克和刑知非几人找上来。
“不知道奥拉那边怎么样了。”谢秋歧抬头朝着防空洞的位置远眺。
他们刚刚杀得太激动,又是爆炸又是枪击,根本没来得及理会防空洞那边。这时矿地上安静下来,才隐隐听到防空洞附近传来枪击和叫喊声。声势喧嚣,恐怕也是一场酣战。
刑知非清点了人数,死亡的士兵十六名,矿工五名。包括谢秋歧、郑克不到剩下不到十个人。他们把所有能用的枪都拿了起来,衣衫褴褛地往防空洞走去。
奥拉配合十分默契,也刚刚结束了清扫。防空洞留下来驻守的士兵不多,对他们来说难度不算太大。送饭的妇女死的时候还在烧火煮水。他们把尸体全部抬进院子里,欢呼声涤荡山林。
奥拉亲自到场,对战果很满意。她和谢秋歧握手:“谢谢你们。”
谢秋歧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希望你能如约完成答应我的事情。”
奥拉心情极好:“你放心,我奥拉?姆瓦库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接下来还要派人驻守这里,提前埋伏好,等牧羊犬回来给他最后一击。最好能抓活的,这样我们的手里可以多一颗筹码,用来牵制‘指挥官’。”
“需要帮忙的话,我的人你可以全权指挥。”
刑知非是最开心的人。他抚掌唱歌:“应该好好庆祝庆祝!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他去把厨房里所有的食物都搜刮了出来,分给矿工。郑克手里拿着烤土豆还觉得不真实,仿佛这场胜利来得太快了。
奥拉和手下负责清点武器,他们在防空洞里还找到了不少崭新的弹药、枪支和冷兵器。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奥拉弟弟打来的——
“姐姐!突然来了警察包围了工厂,货全被缴走了!你快想想办法,还抓了好多个师傅呢!”
奥拉脸色一沉。
谢秋歧意识到不对劲:“怎么了?”
奥拉用冷酷的眼神回答他:“我们中圈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