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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法庭大楼外墙点亮起成排的饰灯,昏黄的光亮却给人迹寥寥的小广场披上一份静谧。
小广场中央的喷泉池流淌过汩汩水流声,恰似星空下的小夜曲。
今天的庭审已经落下帷幕,曲终人散。
此刻,我和戴莎正坐在喷泉池的外围石栏上,小憩之余,也在等着人。
莱特,芙琳和菲利已经走了。我还记得莱特临别前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戴莎在等着奥文。她和他约好庭审结束后见面,但对方似乎有些公务要急着处理,可能会晚点到。
我记得,庭审结束时已经将近晚上7点半,现在大概快8点钟了吧。
空荡荡的小广场喷泉池边,只剩下我和她。
就这样静静歇息了半刻,我已经感觉有点无聊,忍不住偷偷瞄了戴莎一眼。
她不知何时换成了放松的坐姿,身子稍稍前倾,两手撑在座位两侧的水池石栏上,右腿叠于左腿之上,陶醉般望着遥远的夜空。黯淡的灯光掩饰着她嘴角的一道微笑,就像日落后曾挂在天边的那一轮若隐若现的月牙儿。
她没有了在法庭上危襟正坐的国家检察官仪态,卸去了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面具,那仿佛放空一切的神态,像是一个套着职业装扮的小女生。黑夜是她现在最好的伪装,稍远处的人见不到她现在的表情,却让近在咫尺的我看了个仔细。
她一直仰望着星空。难道,今晚的夜空中,闪烁着她所期盼的星星吗?
我是不是要说些什么?就在我思索着话题时,身旁的她倒是先开了口。
“伊珂,抱歉,让你陪我等了这么久。”戴莎仍远眺着夜空,笑意也尚未褪去,却问了我一声:“你……讨厌等待吗?”
“这个么……”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好,便模糊其词地说:“我想,应该很多人都不太喜欢等吧。等着等着,总觉得会焦虑呢。”
“嗯。等一小时是焦虑,等一天是煎熬,等一周是心碎,等一年是失望。”戴莎转而看向我,依然保持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而等上十年……可能就成了一种习惯。如果等上一生呢?也许那时候就连希望,期盼都不会有,只是成了一种褪色的回忆。”
“学姐,这……”我有点懵了。
不对,我们只是在等个人而已吧?怎么会突然扯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扯远了,是吗?”戴莎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微笑着对我说:“对你来说,可能还太早了吧?而我呢?比如等某个人,某份答案,某个结果,等啊等,慢慢地就等成了习惯。”
“……”我突然感到有些莫名的心酸,便小声地回应:“这种习惯可不好受。”
戴莎停顿片刻,又仰望起夜空。她收回了笑容,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这种习惯真差劲,我其实很不喜欢,应该说是很讨厌。可是,为什么我就偏偏会习惯呢?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是不是我的意识中被嵌入一种烙印,让我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种习惯?”
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了。这……算是灵魂的拷问么?
这时,戴莎提起一个问题,却让我吓了一跳。
“伊珂,你相信灵魂转世重生吗?”
“……”我花了点时间才冷静下来。
我记得蕾雅曾经说过同样的问题,面对那位多数时间神经大条的女生,我尽可半真半假地回答。可面对眼前这位心思缜密的检察官,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也许我该沉默?
我这么想着,不经意间看向戴莎,却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回过头看着我。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见着那双温柔的眼眸,却让我紧张得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我……”
“感性的玄学概念,对吗?”戴莎笑了一声,将话题拐了个急弯:“让我们试试用理性的科学理论来讨论吧。伊珂,你是能晶工学专业出身的,那我想提几个问题。根据能量理论,能量是万物生存的基础动力。当花草树木,动物,乃至人,死去并化作尘埃之时,能量又哪去了呢,是永远消逝了吗?如果世界的能量有一个总值,那是否意味着像燃料一样会有耗尽的时刻?到了那刻,世界会归于死寂吗?所谓的万态能量守恒,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嘛。”我稍微安心了些。她好像卸掉了法庭上那般锐利的问询眼光,并未看穿我瞬间的紧张。
既然如此,那便用科学的讨论来打发下时间吧。
于是,我整理过思路后,回答戴莎:“万态能量守恒,应该说是建立在理想条件基础上的理论假设。假设在一个没有能量损耗的理想环境中,能量在万物间的流动是通畅无阻的。如流水一般,蒸发至天上形成云朵,再降雨至大海大江中,形成完美的闭环。这就是万态能量守恒状态,形成了能量流动的第一个小循环,也就没有能量损耗燃尽之刻。”
“但是,如果考虑到能量流动损耗的问题,那就复杂多了。”我继续解释:“所以,在万态能量守恒的小循环基础上,又有学者提出万态守恒的大循环理论。将视野放大到宇宙这个超量框架中,单个物体,某个人,一片区域,甚至包括这颗星球,乃至漫长的时间,都没有单独的意义。在这个超越时空的近似无限框架内,质量和能量都可以相互转化。质量粉碎成最小的单位,转化成能量,能量消耗后,重塑质量,最终形成万态守恒的大循环。而在极致精妙的大循环体系中,质量和能量的总量恒定,哪怕只多一克质量或一焦能量,都会使得守恒的宇宙崩溃。”
“只有两个可测变量的循环体系吗?真是冷冰冰的理科思维呢。”戴莎看着我,提出个建议:“让我来加一勺不可测的文科变量吧。假设我引入一个灵魂变量。那么,在大循环的体系中,这个变量会有作用吗?如果人死去,能量散尽,灵魂又去到哪里呢?是否也进入了循环通道呢?”
“这就难倒我了……”我为难地说:“我所学的模型没有这样的主观变量。当然,也不是说主观变量就完全不可测。比如情感类的,社会类的主观性概念,听说可以用管理工程学的归因法提取共性因子,再通过因子分析和建立模型来判定其影响参数,理论上任何主观的文科变量都可以描述、测量和推算其对某件事物的影响力。”
“是吗?嗯……伊珂,你打算双修学位吗?”戴莎眨了一下眼睛。
“没啦。”我赶紧解释:“因为我在中央图书馆兼职管理员,整理图书的时候,遇到有趣的书籍就会随便翻看一下,也没有深入研究的。”
“比如出庭前,也是随便翻看了一下法务书籍?”戴莎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我张了张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呃,我察觉到她的双眸似乎悄悄镀上一层锐色,真是教人防不胜防。
“谢谢你。”戴莎换上了温柔的微笑。
“没什么。”我稍稍低着头,一时词穷。
我想再说点什么,却总觉得有些失落。
“来,让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戴莎仿佛在调动我这唯一听众的情绪,扬起右手,接着讲:“我曾经听人讲过,关于万态守恒大循环的另一个假说。当然,因为没有严格的科学论证,或者说猜想更好点。在这个假说中,在仍然超越时空的超量体系中,有着质量,能量和灵魂三个变量。不过,这里的灵魂应该被定义为记忆、意识和情感等等信息集合体才对。”
“嗯……因为年代有点久远,要回忆并说出来挺费劲呢。”戴莎讲不到一会就卡了壳。
她不好意思地自嘲一声后,重新组织起语言:“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好像是说,质量,能量和灵魂分属几个层次,能在不同个体间循环流动。这里的层次概念,应该不是时空之类,或者说是维度?我也不太懂,先略过这些细节吧。嗯,所谓个体呢,甚至包括花草树木,动物和人类。如果人死去,能量耗尽,肉身逐渐粉碎,灵魂也会破碎成微小的信息碎片并飞散在世间,甚至可能依附在一草,一木,一石之上。”
“而在特定的条件下……抱歉,我记不得啥条件了,反正是假说条件。”戴莎带着遗憾跳过了关键环节,接着说起这套理论:“这些分散的,不知多少已逝生命的信息碎片,可能会被集合起来带回所属维度,在那里被重组成崭新的灵魂,再降维注入到新的生命容器中,从而形成整个循环。”
“所以,如果再考虑到时间,空间概念,那这个大循环就是无处、无时不在的精妙守恒。”戴莎以右手指尖轻按自己的衣领,仿佛在介绍自己的来历:“比如我,现在的灵魂,假如真由不计其数的信息碎片组成,看似独特的性格、情感、意识,说不定却与从前的某个谁共享过一样的信息碎片呢?也就说不定拥有类似的个性呢?”
“这真不可思议。”我颇为惊叹,却感觉有些不对的地方:“但是,人却不曾有过前世的记忆啊。若说到信息碎片,记忆应该是最合理的信息了吧?”
但我说出口后,还是觉得不太妥。比如我,就总会有一些断断续续的不连贯记忆碎片,这又算什么呢……?
“嗯,合理的质疑。”戴莎似乎乐在其中,好像到了她自己所喜欢的辩论环节:“刚刚,我也提到了特定条件下的信息碎片重组,虽然我不记得是什么条件了,但我还记得的是,听说这种信息的升维、重组、降维和流动也是要消耗某种素材的。而记忆,或许就是最好的燃料之一。所以,如此一来,重组后的‘灵魂’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却有着前世类似的性格与情感,甚至可能保留着某种烙印般的潜意识,不就说得通了吗?”
“嗯,这确实有道理……”我想了一会,虽然这是假说,似乎还有些解释不通:“不过,从两变量的万态守恒体系看,在跨越时空的超量框架内,能量和质量之间可说是无损转化,所以才会有总量守恒的说法。但是,记忆作为信息碎片之一,如果被损耗掉了,就构不成万态守恒。考虑到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有前世记忆,这种损耗说不定是真的。那么,三变量的体系如何达到精妙的均衡状态呢?还是说,甚至存在着能与记忆相互转化的第四变量?”
说到这里,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便继续说:“但是,人没有前世记忆这个问题仍是死结。就算存在第四变量,恐怕也是记忆的单方面不可逆转化。这样的话,仍达不到均衡状态啊。”
“确实如此。其实,我偶尔也会想到这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呢。伊珂,你能否解答我的两个问题呢?”戴莎满眼期待地看着我:“第一,如果旧的记忆被当成燃料消耗掉,人的成长却会创造新的记忆,这算不算一种相对均衡?第二,如果存在第四变量,假设那就是X物质好了。那么,当旧的记忆转化为X物质并不断累积,在一个足够长的时间维度里,达到即使超量乃至所谓无限空间也难以承载的极限,是否意味着……”
“轰?”戴莎笑着抬起双手,像是手中有一枚突然爆炸的气球:“于是,当这个超量空间,或者说宇宙重归到‘要有光’的创世时刻,从几乎无限的时间维度来看,是否也意味着一种周而复始且近似于无限的精巧守恒?”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惊讶地看着戴莎,惊讶于一位法学背景的检察官,却说出我也难以理解的守恒假说。
我忽然想起,戴莎刚才说过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便忍不住好奇地问她:“学姐,这些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我没有能力回答。可是,学姐是怎么知道这些假说的呢?是自学的?还是听那位前辈讲的?”
“我可学不来这些晦涩的理论。”戴莎坦白交底:“好多年前,偶然听熟悉的人讲过一些。我觉得有趣,就记了下来。”
“哦?难道那也是能晶工学的前辈吗?是一位怎么样的人呢?”我更好奇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还有第三甚至第四变量的万态守恒假说。但是,如果引入玄之又玄的灵魂信息,又该如何建模和计量呢?能提出这样假说的人,应该在能晶工学领域也有一定造诣吧。
“那人也是法学出身的,不可思议吧?什么样的人嘛……”戴莎摇了摇头,笑着评价:“一个讨厌的人吧。”
“啊?”我顿时呆住,也不知要怎么接话才好。
还好,戴莎马上转移话题。她双腿交换相叠,将十指交叉相握的双手摆在膝盖上,继续抬头望向夜空,说:“刚刚,我望着天上的星星,莫名地想起这个假说,接着就又联想到其他事情,忽然就觉得好好笑。”
“嗯?是什么事呢?学姐能分享一下吗?”我想起刚才戴莎眺望夜空时的表情,那时她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呢?
“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也曾经好奇地数着漫天繁星。如果那个假说是真的。那么,或许我现在灵魂的一部分,也曾经是好久好久以前某个人的一部分。也许在一百年前,五百年前,甚至上千年前,说不定,曾经共享过同样部分灵魂的不同我们,也许还怀着一样的心情,在同一个地方,望着同一片夜空的同一条星河,却数着其中位置不尽相同的点点繁星。”戴莎语调平缓地讲着,像在述说一段跨越时空的故事。
“所以。”戴莎的思维仿佛翱翔于穹苍:“如果百年之后,我的灵魂粉碎并飘散四处,说不定还有一点点灵魂碎片依附在某些尘埃上。如果那时的科技发达到可以探索星空,如果有那么一小簇带着灵魂碎片的尘埃能有幸被带到宇宙深空,如果还能遇上那传说中百万年一遇的冥泉彗星,如果还能乘着彗星旅行过百万年的轮回。当重返故地之刻,灵魂碎片会不会产生一种‘我回来了’的意识呢?”
真是有趣的想象。如果是我,如果是曾经拥有过共同灵魂碎片的“我”,又曾在何时何处,也许还和谁,一起见证过这无边无际的璀璨星空,畅想过类似的天马行空故事呢?
我再想了一会,决定给这段想象打个补丁:“如果要让已经上天跟随彗星的灵魂碎片回来,恐怕只有一种可能性。虽然不知会经过多少个百万年的轮回,但理论上总会有冥泉彗星撞上这颗星球的时候。到那时,学姐的灵魂碎片就真‘回来了’,说不定还会带上外星人的灵魂碎片进行重组呢……”
“伊珂学妹。”戴莎回过头看向我,笑着回应:“你好煞风景啊。”
“啊哈……是吗?哈,哈……”我尴尬地笑了几下,也抬头望向夜空。
天上,星河流淌,群星闪烁。
地上,宁中大道边,国家权力机构建筑群都已睡去,点点滴滴的城市灯光还不足以和星空争辉,让我们得以望见那美丽的灿烂群星。
只是,夜幕之上,似乎还少了什么。
“月亮……消失了好久啊。”我这才发现,自日落之后那轮早起的月牙轮廓之后,落下帷幕般的黑夜中,却再也见不到半点月光。
“因为,今晚是新月之夜。”戴莎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