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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仔细端详,上面印有嘴唇的形状。
听见张桦的抱怨,周姐夫避开她喂药的手,勉强憋住快跳出的咳嗽声,抑住胸中痛苦,虚弱道:“爹……您别说她……难为她了。”
他这句话说的漫长,仿佛用尽所有力气。说完,又是猛烈的咳嗽。
“闭嘴吧。”张桦把碗递给丫鬟,扶他睡下,没好气的说:“省点力气多活两天吧。”
“不……多活天……你便难受天。”周姐夫躺下,面朝里,将咳嗽声捂进被子里,听起来格外沉重:“早死了好,死了好。”
本就昏沉的房间,又平添几分哀伤。
屋外响起阵脚步声,紧接着周兴先迈进来,他先抬眼看见秋云,眼前一亮,但很快眼睛里的光便消下去,裹在长袍里的身躯,慢慢走到床边,轻轻唤了声:“爹爹,好些了吗?”
周姐夫没有回答,肩膀轻轻抽动,示意他还活着。
他看丫鬟端着药,又扭头和张老汉等一一问好,轮到秋云,他声音轻些,添份小心:“云表妹。”
秋云只微微点头应下,客气的回道:“表哥好。”
“是亲家来了吗?”门外又响起的声音里透出年纪。
随问话,进来位黑发中夹杂几丝白发的老妇,团脸丰颊,圆眼睛周围布满皱纹,却挤不掉的其瞳中精光,随时光流逝的法令纹被饱满的脸托起,让她的精明淡去多了几分和气,穿件紫檀色锦绸棉袍,上面印有曲瓣莲花纹,是位看起来平易近人的老太太。
她身后跟位眉目清淡的年轻姑娘,着嫩黄绸裙轻移碎步紧随老太太身后。
不消说,来者是周宅当家主母周老太。
她一进门,朝坐下的张老汉问好,伸手去握张老太的手:“辛苦亲家母大老远来探望吾儿。”一直未开口的张老太面红耳赤。
周老太没有为难她,将目光投向屋内的其他人:“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必是张家二弟了吧。”
张老汉忙介绍:“亲家好眼力,这是我二儿子张勇,旁边是他媳妇刘氏,再来这位是我家老五张林,小些的是二儿子家三个闺女,秋云、秋月、秋雨。”
提到秋云时老太身后的姑娘眼睛抬了抬,像若有似无的风,从秋云脸上擦过。
老太太朝张桦吩咐:“去厨内叫黄婶添些菜,不可怠慢。”
张桦不动,使丫鬟:“听见话没,叫你去。”
丫鬟赶紧放下药碗,蹬蹬两步跑出去。
张老汉见女儿的态度放肆,登时便想骂人,又想起背朝里的女婿,想起那如雷声般的咳嗽,说不出话,那张床不像床,活似张黑色的坟冢。
周老太走到床边,轻轻唤了声:“儿啊。”
周姐夫依然抽动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躺平身子,盯着头上顶幔帐,嗡嗡的回声:“娘。”
老太太见桌上碗里药还剩大半,皱起眉。
她像突然想起来,朝众人介绍后头的姑娘:“忘了和大家说,这是我娘家的侄孙女,银琴,快给阿公阿婆问安。”
姑娘走上前,娉娉婷婷的问好,说话细声细气,礼节周到。
“好啦好啦,哪里来的这么多繁文缛节,成天和这位问好那位请安,尽在周二面前浪费时日,是想气谁?”张桦没好气的打断,想撵老太太和小姑娘出去。便对周兴说:“你带表妹们去你二弟书房坐着说话,或随便哪里,娘。”这句话是对周老太说:“既然不想怠慢你亲家,便引去客厅坐坐,在我这黑天蔽日的屋内坐着像什么话。”
话说的生硬,张老汉拍桌:“怎么和老太太说话的!”对周老太作揖:“对不住了亲家母,养在家里时没教好。”
周老太无所谓的笑笑,抬手止住,话说的大气:“亲家别说此话,教的很好,她照顾吾儿辛苦,难免有些抱怨,原也该我们这些闲人受着,无关乎身份。若说教的不好,在我家时日更长,也该怪我家风不良带坏媳妇。”她邀请众人出去:“走吧,亲家,二媳妇说的没错,该去客厅坐坐,喝口茶,等着用饭。”又对周兴道:“你们也别去书房坐了,同我们老人家一起,害不了你们,正好几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凑在一起,我叫铺子头拿几匹花色来你们挑挑。”
周兴答应,领了众人出去到客厅。
迈进厅中,只见长条案上悬挂一副嫘祖画像,两边悬挂知足常乐,能忍自安的楹联。
周老太在上首的圈椅坐下,其余众人自在下首找椅子坐。周兴退去里间,过会儿和丫鬟一起将茶端上。
她喝口茶漫不经心问道:“我看亲家女儿已到说亲的年纪,不知可说上人家?”
张老太闷起头,张老汉只能接道:“还没呢,麻烦亲家挂念。”
周老太点点头,我家老大二女儿今日随她母亲回外婆家,也正在寻人家,她娘亲都快看花眼了,成日和我抱怨呢。”
她顿了顿,对周兴道:“别腻在这里,去找吴大夫来,你父亲今日只用了半碗药不到,烦他给看看,昨儿还能用下半碗。”
周兴瞅了眼秋云,乖乖退下。
银琴正好进屋,见周兴出去,问道:“二表哥哪里去?”
周兴客气回:“去找吴大夫。”
“琴儿回来的正好,同你表哥一起,到铺子去,你小姑娘家家眼睛毒,拿几匹好料子和姐姐妹妹们分,就说我吩咐的叫许掌柜不准耽搁。”周老太又吩咐。
银琴自然顺从和周兴一并出门去。
张桦坐在侧首拨动指甲,哼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太要保媒呢,成日介的将男男女女绑在一起。”
“倒也不是,若使你去,恐许掌柜不买面子。”周老太淡淡道。
几人坐了半天,也不见周家老大老二及其家眷,本应由张老太应酬亲家,却只周老太和张老汉问答。
“我看二弟家大丫头,也到了年纪?”周老太放下茶杯问道。
秋云抬头看顶上八仙过海六角雕花宫灯,上面垂穗似乎久未擦拭,变成暗红色。
刘氏答道:“回太太,是到年纪,在慢慢替她物色人家。”
周老太点头:“生的很好,不愁嫁。”
刘氏含笑:“还是小孩心性呢,成天和妹妹们玩在一起,长不大。”
“在母亲眼中孩子终是孩子。”周老太笑道:“哪怕他终日卧病在床也是孩子,他活着一天便要为他筹划一天。”
都知她所指是周姐夫,众人沉默无言以对。
只张桦手托腮,看向屋外院落大盆中的铁树,摇头叹气。
“我倒识得一户好人家,是我们常来往的商户,若弟媳不嫌弃,老身可以牵牵线。”
若说先前的刘氏还会心动,可现在一脑门心思只想拉扯侯逢道和自家闺女。那侯二虽说年纪大些,但知书达理温文尔雅,那日在院中行一圈,如谪仙降世,满屋生辉,说不出的贵雅。难得他肯屈尊降贵,刘氏只满心以为他对秋云青眼有加,便谁也放不进眼中。
颇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于是她笑着拒道:“谢亲家太太挂心,还不急着放出去,,拿针也不会,灶头上也笨的很,想养两年,磨练磨练脾性。”
周老太浅笑:“商户人家不需她拿针下厨。”
“那等人家也不是我们能高攀的。”
“我看大姑娘模样周正,人也娴静,弟媳妇不要妄自菲薄。”
刘氏不懂妄自菲薄意思,她有些招架不住,只反复道:“她还不行的,不行的,劳亲家太太费心,太麻烦了。”
“娘……”
“老太太。”
张桦和秋云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待张桦开口,秋云道:“我娘不善言辞,我们乡下人说话直接,不懂规矩,若有不妥,望老太太见谅。既老太太有好人家,刚才银琴妹妹可曾许人,不如老太太先顾顾自己表孙女。”
张桦脸上开出花来,她直觉对了,这大侄女是杆枪,用的好,可以拿来杀敌人。
老太太脸颊的肉随笑容渐渐隆高:“银琴我已心中有数。”
秋云笑脸相迎:“老太太恰同我母亲不谋而合,我母亲也心中有数。”
除周老太满座皆讶异,刘氏心中奇道,这大女儿真成精了,我还没说她就知道我打什么主意。
张桦尖声嚷道:“娘,我咋没听说银琴许了人家。别人亲爹娘还活着,娘如何做得了人家的主。”
周老太目光锐利,是今儿头一次,她面上对张桦露出些不耐:“她家的事我做不了主,我家的事,我还能做主。”
正好,银琴从门外进来,后面跟个铺子里的伙计,手里端举几匹绢纱。
“让姐姐妹妹们挑吧。”周老太扬手。
伙计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将绢纱先托到张林面前。
她细细翻捡选了匹鱼戏莲叶的花纹,又到秋云面前,她只随意捡了匹朱褐色底四角纹的。秋月和秋雨望望姐姐,见她点头,也各自捡了一匹。
“你也挑一匹吧。”周老太对银琴说。
她却屈膝行礼拒道:“银琴已受姑奶奶照拂良多,如何好拿东西。”
周老太露出宽慰的笑:“倒是个有礼的,行吧,你家中也不缺这些。”对小厮挥挥手:“下去吧,铺子头少不得人。”
小厮走后不久,周兴领了吴大夫到屋内给周老太先请好。
“又麻烦您了,去院里头给他瞧瞧。”周老太脸上依然挂着笑:“也不麻烦太久了,您比我清楚,烦您用心些,让他少受些苦,我舍不得,舍不得。四春,把我柜子那床蜀锦被给二爷拿去。”她冲众人点点头:“都舍不得给我儿用东西,眼瞧他要断气了糟践他呢,他也享不了多久的福了,他们不心痛,我心痛呢。”
张老汉忙劝道:“亲家太太,新年里呢,可不兴说不吉利的话,姑爷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周老太细细琢磨这几个字,对秋云仰头:“大姑娘你爷爷说的好话,你评评他说的对吗?”
秋云点点头:“老太太,爷爷说的对不对不重要,说的却是心里话,他盼着大姑爷好起来。我们都盼着大姑爷好起来。说起来,小时候,大姑爷来家还总给我芝麻糖,那是我打记事起,第一吃甜的东西。”她眼睛的光,真诚且善良:“大姑爷心好,对稚童如此,何外乎长辈。”
周老太有片刻的心软,神思去了过去的时日。
二儿子还健康时,每日总到正房为她捏肩捶腿,用不甚明亮的眼睛低头为她仔细刮去脚底的老茧,他说,谁给母亲刮都不放心,都怕伤了母亲。连身上现在穿的衣裳,也是他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里面夹了棉,又紧实又暖和,他熬了一个通宵,说要赶在入冬前,让母亲穿上。
那个总笑的柔和,总如温水般暖人的儿子,再也不会站在门口,轻轻的,绵长的,唤他一声,娘。
她的笑还在脸上,眼泪却差点被胸口的痛推到眼眶。
还好银琴唤她:“姑奶奶,黄婶来问,是否用饭。”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从令人心碎的往事中回到现实,目光在两位妙龄女子身上滚动,对,为人母则爱之深,计之长。
当家主母的气势复归,她撑起身,朗声道:“走,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