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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表今天明显是有些喝上头了。
他从茅厕中走出来的时候,脚步已是越发的轻飘,甚至开始走‘之’字形路线。
可即使是喝成了这幅样子,刘表在走茅厕出来之后,依旧是把衣裤捋顺的整整齐齐,不带一丝褶皱。
他晃晃悠悠的用手在茅厕旁的木桶中沾了沾水,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胡须,转过头问刘琦道:“为父姿容如何,发冠衣着凌乱否?”
刘琦真是很敬佩刘表骨子里这股清高自律的精神。
都喝什么逼样了,还美呢?
刘琦认真的打量了他一会,方道:“父亲的姿容甚是雄伟,就是二旬少年在此,也比不得父亲俊逸的……万分之一。”
“休要胡言!”
刘表白了刘琦一眼,嗔了他一句,但其嘴角勾起的笑容,却出卖了他此刻内心中的真实情感。
这老头对自己的外貌还是颇为在意,一听别人说他俊,心中就乐的不行。
那表情分明是美滋的,骚气的很。
父子两人也不着急回酒席了,刘表拉着刘琦在院中的亭内寻塌而坐,开始谈心。
“吾儿,依蔡中郎和为父这般的年纪,早就过了锐气之年,我等生平所学亦是有所传承,眼见去日苦多,这心中所剩的最深之愿,吾儿你可知为何?”
刘琦低头细思。
斯坦福大学的教授欧文·亚隆曾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或是终将到来死亡的人,克服对死亡恐惧的方式一般有三种,其中一种就是在世间留下可以代表其存在过的东西。
刘琦遂对刘表道:“父亲与元节先生并列八及,蔡中郎亦是天下知名的大名士,对您们而言,这心中所剩的最深之愿……应是留下旷世之典,为后人瞻仰传颂?”
刘表满意的点点头,道:“不想吾儿年纪轻轻,居然能够想到这一层面上,了不起!我年轻时,可没你这般老成……唉,其实老夫让宋仲子撰写《五经章句》,何尝不是想为后世留下些经世典藏,然后人代代传颂,记为父之功德。”
刘琦举一反三,道:“那蔡中郎让其女在我荆州做五经从事,想来是也是为了借用我荆州之力,编纂个什么经典,也好在百年之后,了却胸中遗憾吧?”
刘表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我儿,你悟对了……前几日为父与那蔡昭姬详谈得知,她此番带来的两万余典籍中,有当年蔡伯喈、卢子干、马日磾,杨文先等人于东观补撰的《汉记》副本,如今董卓已经迁都,西凉军犹如虎狼,兰台中的《汉记》原本是否能完全迁移之长安,真是犹未可知……说不定在荆州的这套《汉记》副本,就是当世间撰录汉史最全的了。”
刘琦若有所悟地道:“我记得,蔡中郎和卢尚书等人撰写的汉记,只是记到了先帝执政而已……他是想让蔡昭姬在荆州继续补录《东观汉记》?”
“不错,东观的汉记补录十篇乃是蔡伯喈等人平生得意之作,可谓耗尽其心血,以他的为人,自然是想让汉记续写,以传后世,也好留名青史的。”
刘琦问道:“那父亲打算答应蔡昭姬么?”
刘表笑道:“老夫当然要答应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不过老夫不会凭白为蔡伯喈做陪衬,这汉记既然要在吾荆州续撰,那今后便不能叫东观汉记了……需得叫做……”
“需得叫襄阳学宫汉记,亦或是荆州官学汉记,是吗?”刘琦微笑:“父亲是想借续写汉记之事,在蔡中郎那也分上一份旷世文名?”
“什么叫老夫分他的文名。”刘表的脸微微发沉,有些不太高兴:“这往后的汉记,本就不是他蔡伯喈续写的,乃是咱刘氏之功,若无咱刘氏,他这套汉记日后能不能传世,还在两说之间……你自己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刘琦没想到,刘表居然也会有这么活土匪的一面。
唉,还以为他真是个清流呢……这么多年看走眼了。
“是、是孩儿胡乱说话的。”刘琦急忙笑着告罪。
刘表继续辩解道:“再说了,老夫在士林中已有八及之名,声名已显,如今又要派人主撰《五经章句》,还用得着攀他姓蔡的光?这名声,可是老夫替你筹谋出来!”
“替我筹谋的?”刘琦闻言不由一愣:“我要这名声做什么?”
刘表笑道:“你不知一直想和为父一样,做个为天下知闻的清流名士么?如今时机已至……你若是能主持续写东观汉记,哦不!是荆州汉记,单凭此一件事,以你的年纪,便足可扬名于诸州士人才俊之中,为俊秀一代士族的文中翘楚,这份文治之功可谓泼天了!”
刘琦无奈一笑:“父亲,孩儿并无心于名士郡望之道。”
当初刘琦刚入太学的时候,确实是有心做个名士,扬名于士族门阀之中的,毕竟这个年头,在士人集团中被标榜扬名者还是非常吃香的。
曹操年轻的时候,就凭借着桥玄“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何颙的一句:“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许绍的一句:“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这三大名士的三句评价,知名纵横于东汉政坛。
足见在这个时代,能够为名士所标榜,或是互相标榜后成为名士,会带来多么巨大的政治利益。
但随着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越多,刘琦这颗成为名士的心也开始逐渐淡薄了下来。
他觉得,经学世家垄断政治资源的时代,已经阻碍了这个时代的文明继续向前更近一步了。
士人们通过孝廉,垄断了所有的进仕之路,他们的互相标榜,造就了一个壁垒分明的门第社会,用这套车轱辘似乎的用人方式,来维持这个巨大国家的社会运转。
但是这种运转方式,已是尽显弊端,让这个社会千疮百孔。
刘琦觉得,这套制度,应该已经算是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了。
客观的说,刘琦不认为察举制度不好,相反的,察觉制度在汉朝,为中国以后朝代的用人机制,做了一个先进改革,至少将通过在各郡选举孝廉,将社会政权的端口,开展到了全国各地,即使是经济和文化落后的地区,也有人可以举孝廉入京,至少各地域的人都有机会进入中央,相比于之前的朝代,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汉代初立察举制的时候,其本意也并非是想塑造出今天的局面,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类社会机构逐步完善,各种更高级别的矛盾产生,促使察举制已经落伍,需要改革。
这世界上没有会永远会一直合理的制度,只有随着社会发展不断完善的制度才最合理。
汉朝的制度出了毛病……唐朝立国自然就会换一套符合当时社会国情的制度,到了宋代又换一套,明代、清代亦如此。
刘琦不会去否认察举制确实曾在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期,起到了这个制度所需承担的历史责任……只是到了现在,他个人认为这套制度已经到了该被淘汰的时候了。
总有人得站出来的。
……
刘表见刘琦居然否了他的提议,酒顿时醒了三分。
他猛然起身,紧紧地盯着刘琦,道:“小子,你适才所言何意?什么叫无心郡望之道?你想走什么路?”
刘琦闻言顿时一醒。
虽然他觉得有些东西,是必然要顺应历史而被淘汰的,但眼下可绝对不能外泄自己的想法。
坚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刘表。
不然他死八百遍都不够。
“孩儿的意思是,眼下局势未定,荆南尚未安定,北方又有袁术霸占南阳郡为患,在这节骨眼上,孩儿如何又如何能去著书立说,想着当什么名士,还是替父亲分忧才是紧要。”
刘表一听这话,不由露出了笑容。
“痴儿,这点小事,有何难哉?为父让人编纂《五经章句》,难道还要为父每日自己去编撰吗?还不是宋仲子他们替为父操持的,如今有一个蔡昭姬在荆州,就让她替你主持续写汉史之事,又有何难哉?”
刘琦无奈笑道:“可我名义上已经是南阳郡守,又如何能插手襄阳学宫诸事?”
刘表又笑了。
那笑容颇显高深莫测。
“老夫何时说,让蔡昭姬当襄阳学宫的五业从事了?老夫要在这荆州各地立的学宫……多了!难道老夫还真会把他一个小女娃留在襄阳学宫和宋仲子、广明先生等为伍?呵呵,就算是老夫想,只怕那两位先生自持身份,亦是不肯!”
刘琦呆愣楞的看着刘表。
别看老爹喝醉了,这脑子转的还是真快。
你说你要是能把你在弄学宫的这股劲头,多往军略上使一使……日后是不是就没曹操他们事了!
……
宴厅之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满厅诸公都有些喝高了。
众人觥筹交错,彼此互敬,高举酒爵,气氛空前热烈。
但是有一张食案旁,坐在那张长案后的两人,彼此之间的气氛却是让人感觉发冷……
蔡瑁冷眼瞧着身边的蔡勋,满面阴沉。
蔡勋则是低着头,一脸的恐惧丧气。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蔡瑁冷冷出言。
蔡勋忙道:“大兄,弟所言属实啊!我如何敢骗兄长?那封呈递给董卓的奏疏,确实是由我和蒯越亲自撰写的,替大兄求南郡郡守之事,弟如何敢忘?”
“是吗?”蔡瑁眯起眼睛,道:“可问题是,三日前,董相国送来的奏疏中只是拜刘使君为荆州牧,刘伯瑜为南阳太守,还有他那从兄为长沙郡守,其余诸人,一字未提!这事……弟弟,何以教我?”
蔡勋苦涩言:“大兄,朝中诸事……董卓还有他下属的十三曹是怎么拟定这诏书的,我也不晓得啊。”
蔡瑁仔细的盯着蔡勋的表情,似乎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撒谎。
但却看不出任何作假之色。
少时,却见蔡瑁长叹口气,端起桌案上的酒爵喝了一口。
“你和蒯子柔……该不会让姓刘的小子耍了吧?”蔡瑁徐徐出言道。
蔡勋急忙摇头道:“不会,绝对不会,那份拟好的请爵奏疏,自打由蒯子柔写完后,就一直不曾交付于旁人……我亲眼看见是子柔先生,将那份奏疏交到李傕手中的,刘公子再是狡猾,也不可能从子柔先生手中将那名册调换……再说,见李傕的当天早上,我和子柔先生还特意对那奏疏确认了一番!”
蔡瑁闻言,捋着须子,缓缓道:“那就是说……不敕封咱们蔡蒯两族,只敕封他刘氏三人……是董卓自己的主意?”
蔡勋点了点头,道:“定是如此。”
“这怎么可能呢?”蔡瑁不解地摇头道:“我等与董卓从不相识,也从无间隙,他为了要将奏疏中蔡蒯两族的人名尽皆划去!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