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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雪霁初晴。
大靖北疆国门雁北关外是一片茫茫雪原,方圆三十里只有冰川都不见人烟,直至渡过天女河才能依稀望见一座连绵雪山的轮廓,那便是寒山了。
东侧山麓脚下,十余名寒山族人驾车而回,他们今天起了个大早,渡河前往雁北关,在集市上采买了许多货物,那里的守军百姓跟他们来往了许多年,非但相安无事,还有过几次互帮互助,关系亲如友邻,商贩们见到这些人出手大方,便也给他们添个好彩,回程时车辆装得满满当当,把人都挤了出来。
除此以外,他们还带回了三个人。
一个脸色奇臭的药师,一个笑容满面的和尚,以及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药师坐在载满药材的车厢前翻看一本医书,不时骂上一句“狗屁不通”,和尚跟领队并肩骑马,说着通俗易懂的佛理俗讲,那少年却被塞进拥挤的货箱堆里,直到过了天女河才冒出头来,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疼得脸色发白,偏偏一声不吭。
“客人们,到地儿了。”
领队勒缰下马,朝山门两边的守卫打了招呼,一面让随行的族人们赶紧卸货,一面知趣地绕开那药师,走到少年面前伸出双臂,想要扶他下来,可惜那少年心领了好意,只是摆了摆手,自个儿扶着车辕下去。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少年神情有些怔忪,他望着眼前巍峨的雪山,又看看左右陌生的人影,半晌没吭声。
站在一旁的药师刚把那本狗屁不通的医书踩了好几脚,眼下余怒未消,见状没好气地道:“说句话,你哑巴了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道:“我想知道的,你又不会回答我,还能说什么?”
药师阴阳怪气地道:“怎么着,我救了你的命,还不值得你道一声谢?”
“是你自己说的人命一文不值,比起一句废话,下次死远点才算报答你。”少年语气平淡地道,“前辈的话,我一字不敢忘。”
药师顿时气结,弯腰捡起那本医书就要呼扇这小兔崽子,幸好被那和尚及时拉住,连声劝道:“无济,算了,那话你的确说过……这位小施主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正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才不能放过他!”
一番小打小闹后,终是和尚以德服人,一手拎起药师的行李,一手托住少年的臂膀,三人一同往山上走。
药师分明是个眉目如画的男子,偏跟孩子似的不甘休,趁着和尚不注意,扭头朝少年做了个鬼脸,无声骂道:“小兔崽子!”
这小兔崽子自然是薛泓碧。
从登仙崖上一跃而下,至今已过去了十日有余,薛泓碧仍然如堕梦里,不知生死,不得清明。
那把刻刀虽未刺破心脉,却也伤到了要害,他在跳崖时已经抱着求死之心,意识浑噩间看到亡人幻影,以为他们是来接自己,便拼尽全力伸出手去,不想在黄泉路上做孤魂野鬼。
然而,那只手实实在在地被人抓住了。
登仙崖高耸入云,覆雪结冰的山壁更是平滑如刃,谁也想不到会有一个和尚附着其上,顶着狂风怒雪,身体几乎与冰石冻结在一起,不知蹲守了多久,在看到人影坠落刹那破冰而出,双掌一托一转,于半空之中卸下千钧坠力,轻松如接住一片鸿羽,足下落地时不惊微尘,可见举重若轻,功力深厚。
薛泓碧只来得及看清和尚的面容,便在他怀中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蕴州,躺在一间山野小屋里,和尚正在门外劈柴,床边坐着百无聊赖的药师,见人醒来,张口就是一声冷笑:“百丈悬崖摔不死你,倒让你自个儿破了金刚不坏身,好大的本事呀!既然喜欢找死,下回记得死远点别让人看见,饿狗豺狼何其多,不愁没有替你收尸的!”
薛泓碧的满腔感激顿时化作:“……”
等他终于有力气下榻,才知道救自己回来的和尚法号明净,是个云游僧,开口没好话的药师是与他同行多年的友人,名叫殷无济。
薛泓碧从没听说过江湖上有明净这号人物,却听说过殷无济这个名字。
缩头乌龟陆无归,锁骨菩萨玉无瑕,见死不救殷无济。
昔日补天宗三大长老名震江湖,其中殷无济年纪最小资历也最浅,说是殷无济本名殷无极,生父乃当年的第一神医殷兰书,生母为西戎毒首月牙,年纪轻轻已是医毒双绝,可惜他生父救人一世却因人而死,生母替夫复仇又被所谓名门正派视为妖女,最终落得火焚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因父母之事,他再无医者仁心,视人命如草芥,常言“无药可救,无病可医,无济于事”,认为好人坏人终有一死,纵有名医良药也只是徒增苦痛,久而久之,江湖人称他为殷无济,逐渐淡忘了他的本名。
殷无济性情乖张,于医毒之道很有些怪癖,救人害命全凭喜好,手段也异于寻常甚至令人发指,早年间孤身在外闯荡江湖招惹了数不尽的祸事,最后走投无路加入补天宗,仍坚持雷打不动的混账作风,下毒易如反掌,救人难如登天。
江湖传言,他是个凉薄无情之辈,可在薛泓碧跟着傅渊渟那段日子里听他提过一些往事,其中不乏殷无济的过去。
殷无济之所以加入补天宗,并非是走投无路,而是为了救人。
不知多少人会觉得这真相荒谬至极,号称“见死不救”的殷无济竟然会为了救人加入补天宗那样的龙潭虎穴,尤其他要救的人并非至亲至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云游僧。
傅渊渟没说过那云游僧的姓名法号,也没提及他们之间有何干系,薛泓碧只记得他用一种复杂的语气回忆曾经,说殷无济拒了补天宗三次招揽,却在一个大雨夜背着个奄奄一息的和尚找上门来,跪在傅渊渟面前求他救人。
殷无济医毒双绝,武功却是平平,那和尚中了毒掌,已经危及心脉,若要解毒必先护持心脉不断,并以至阳真气洗脉祛毒,当世除却傅渊渟,再无第二人能够做到。
于是他对傅渊渟下跪发誓,只要傅渊渟出手救和尚一人,他就替傅渊渟做一百件事,杀人救人悉听吩咐。
薛泓碧犹记得傅渊渟感慨道:“殷无济来后,在院墙上刻了一株梅树,每做完一件事,他就在上面添一朵梅花,等到百梅盛开,就算我们交易两清,他会退出补天宗……”
然而,补天宗从来不是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方,明眼人都知道等百梅盛开之日,殷无济若执迷不悟,恐怕只能尸骨还乡。
他自己也明白,却还不肯悔改,执着地在那面墙上刻梅,一刻就是六载,直到永安四年暮春,所有人都等着他血溅山门,未料想直到他平安离开,傅渊渟也没派人去追。
殷无济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若晚一些,他将卷入飞星盟之变的漩涡万劫不复,若早两年,傅渊渟绝不容许一个长老轻易离开掌控。
殷无济离开补天宗,是在玉无瑕叛逃两年后,傅渊渟已经从愤恨中清醒,又经历了不少变故,心性转变了不少,想起当初三大长老全心辅佐自己的光景,终是一叹,如约放殷无济离去。
正因如此,殷无济没有跟傅渊渟反目成仇,在傅渊渟流亡十二年里没少暗中相助,这次又为他临终之请赶来蕴州,救薛泓碧一命。
明净及时接住了薛泓碧,殷无济提前寻到与薛泓碧年纪相仿、形容相似的替身,巧手炮制抛入山林,两人配合默契,于生死之间瞒天过海。
有这一次救命之恩,薛泓碧对他们无疑是感激的,可他们的出现也彻底印证了薛泓碧的猜测——绛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傅渊渟精心算计,包括最后那封“绝笔信”。
换言之,那封信其实是傅渊渟留给周绛云看的,薛泓碧只是引来周绛云的饵,傅渊渟用这封信动摇周绛云的心神,掩盖玉无瑕加入听雨阁的真正原因,也把薛泓碧逼到绝境,让他置之死地而后生,从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
这一路风尘颠簸,薛泓碧把先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掰碎揉烂,大部分都想清楚了,剩下的却还如病根般扎在他心中,偏偏明净跟殷无济合唱红白脸,谁也不肯给他个明白,只带他往北赶路,直至今日抵达寒山。
登上半山腰,穿过双夹壁,脚下石路蜿蜒向前,从狭窄到开阔,忽闻老梅含香,耳听胡笳乐起,大小屋舍依山而建,青壮赤身搏戏,妇孺言笑自得,间有几只小犬曳尾而过,转头轻吠来人。
自打离开南阳城,薛泓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平静安乐的地方,不在任何一方明山秀水间,反而在这远离尘嚣的苦寒之地。
他看得近乎痴了。
“我只答应了傅渊渟救人,至于其他……”
殷无济数落了他一路,到了这里总算说了句人话,也不知瞧见了什么,伸手在薛泓碧背后轻轻一推,道:“由你自己来寻找答案。”
薛泓碧被他推到前方,猝不及防撞见寒山族人的视线里,忽然生出了一股子手足无措,只能茫然四顾,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裹着厚实裘衣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膝上搭着皮褥子,三千白发被丝带编成细辫垂落肩背,头上戴着兔毛缠结的发环,眉心坠着水滴玉坠,犹带三分病气的脸上满是孩童般的懵懂好奇,清澈的眸子原本映着天地万物,四目相对之后,便只剩下一个迷茫的少年人。
薛泓碧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水云泽里的疯女人,是当年的太素神医白知微,也是傅渊渟此生最爱也最亏欠的女人。
她不是被尹湄送回家乡了吗?
下意识地,薛泓碧看向白知微身后,那推动轮椅的有两人,一个是身着袄裙的尹湄,另一个是白衣若雪的男人。
一瞬间,仿佛噩梦重临,又好像落雷惊醒。
薛泓碧仿佛又回到了腊月廿三那天的钟楚河畔,自己站在五丈开外,对面是寒石冷玉雕成似的白衣人,他仍是一身广袖白衣,上面的血迹却都不见了,逆着天光云影,犹如经年不化的雪峰。
是了,此处是寒山,身为寒山之主的步寒英就该在这里。
可白知微跟尹湄为何在这里?殷无济与明净为何要带他来此?亦或者……傅渊渟的临终所托,为何是将他送到这里?
薛泓碧脑海中有刹那空白,一切声色都消失了,他眼里只映出了前方那三个人,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湄姐姐……你跟白前辈……为什么……”
每说出一个字,都抽走他所剩无几的力气,薛泓碧感到膝盖发软,眼前也阵阵发黑,就在他快要跌坐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如同利剑般刺了过来,他本能地往后躲,仍被抓住了胳膊,借力撑住了身体。
薛泓碧抬起头,对上步寒英冷淡苍白的面容,目光最终落在那只仅剩的眼睛上,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如此近的距离下,他发现了一件令人惊悚的事情——若忽略那身气势,再柔化些许轮廓棱角,步寒英跟白知微的长相其实很像,少说也有六成相似。
仿佛看出了薛泓碧心中所想,步寒英松开了手,转身看向探头相望的白知微,抿如剑锋的唇角缓缓勾起,如同暖风吹开了冰河,带来一片人间春色。
“知微是我的妹妹。”他轻声道,“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龙凤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