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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泓碧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傅渊渟跋山涉水前来会见的所谓“老朋友”竟会是玉无瑕,他前不久才听说了这两人间那段爱恨交织的唏嘘往事,现在猝不及防对上了故事的另一位主角,顿时有种如在梦里的错觉。
玉无瑕给他端了碗热茶,他乖乖接了,捧在手心里却不敢喝,倒是傅渊渟这作孽挨刀的老魔头半点不怵,一口闷干了茶水,又抓了把撒上椒盐的炸虾慢慢品尝,嘴里还不忘道:“盐味淡了些,你下次多放点料。”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玉无瑕瞥了他一眼,她没卸下易容面具,平凡的面容却因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多出三分旖旎,哪怕薛泓碧尚未识得风花雪月,也在这刹那想到了一个词——活色生香。
这栋河畔小屋离岸不远,占地也不大,周遭用篱笆围出个小院,住下两个女人绰绰有余,院子里有晾晒鱼干和秋菜的簸箕架,角落处堆放着劈好的柴火,窗台前还挂着几串干红椒,平淡中透着怡然自乐的烟火气。
唯一不平淡的是院子里那辆轮椅,乌木材质,打磨精细,铺着厚实昂贵的毛毯,玉无瑕将那疯女人一路抱回来,傅渊渟本来想搭把手,被她不给面子地避了开去,便默默看她将人放在轮椅上,细心地掖好毯子。
薛泓碧不禁打量了这疯女人几眼,惊讶地发现她其实生得极美,因着玉无瑕把她打理得干净妥当,哪怕满头华发、神情懵懂,也不似寻常疯子那般惹人生厌,当她安静下来摆弄布偶的时候,甚至有种静女清绝之美,胜过他这十三年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
他好奇得抓耳挠腮,玉无瑕却没有多提一句的打算,凑活着招待了他们一顿茶水,她便毫不客气地道:“你带这小子来做什么?”
傅渊渟道:“他是薛海与白梨之子。”
玉无瑕神情微怔,她终于给了薛泓碧一个正眼,后者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把刀子,把他的皮肉筋骨一寸寸割开斩碎,又一点点拼凑回去。
“啊,十二年了,我差点忘记了他们夫妻俩的样子……”玉无瑕伸手抚过薛泓碧的眼睛,“细细看来,你还是像爹居多,独这一双眼睛仿佛跟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泓碧忍不住问道:“前辈也认识我的父母?”
“我若与其素昧平生,何必留在这里为他们守十二年坟茔?”见薛泓碧睁大了眼睛,玉无瑕微微一笑,“傅渊渟应该跟你说过我的事吧……在离开补天宗三年后,我加入了飞星盟,名列离宫之内,成为你娘的副手。”
昔日九宫飞星,一朝烟云离散。
为了掩藏同伴,白梨同薛海夫妇自曝身份,前者为夺名单屠戮掷金楼满门,斩断听雨阁一臂,后者以己为饵分散听雨阁众多密探奔赴宁州,给予其他人抹销行迹证据的机会,他们最终求仁得仁,也都落个不得好死。
真相被腥风血雨尘封在下,苍生百姓唾骂他们尚且不够,怎会替他们安坟立碑?唯有傅渊渟赶往宁州,从地牢中抢出了薛海尸身,将他与白梨遗物一并交给了玉无瑕,使这夫妻二人能够远离尘嚣纷扰,安葬在这一方山水中。
这座不为外人所知的坟茔,就藏在水云泽下。
玉无瑕虽自叛出补天宗后销声匿迹,却不是真正退隐江湖,哪怕在当年飞星离散时,她也将自己的存在完美掩藏,除却寥寥几人,再无谁知道她也是飞星盟成员。
在得知薛泓碧身份后,玉无瑕从滩涂旁拖出一条小舟,带他与傅渊渟登上船去,一路摇桨至杳无人迹的水泽深处,这是一片红树林,不知生长多少年的树木遮天蔽日,根系在水下盘根错节,只在树林中央有一大片空荡,小舟行至此处便不再动了。
“就是这里了。”玉无瑕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当年我让人在这下面开凿暗道,建了一座小小墓室安葬他们夫妻,机关自建成便由我亲手毁去……本想着今后若被人发现,也没人能够挖坟掘墓扰人安息,现在却让你止步于此,不能亲往墓中祭扫,倒是我思虑不周之过。”
她知道这夫妻俩育有一子,却没想过那已暴露在听雨阁眼中的孩子能活下来,虽说这些年傅渊渟一直没放弃寻找,可她明白他与其说是相信一线生机,倒不如说是以这种方式折磨自己去赎罪。
这些话玉无瑕未曾言说,薛泓碧也猜到了几分,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多谢前辈,这就很好了。”
好在这江山万里,总有一隅让亡者安身。
薛泓碧想了想,向玉无瑕讨了一块乌木牌,亲手刻上杜三娘的名字,跪在船舷边将它轻轻放入水中,又接过玉无瑕递来的黄纸,亲手将它们撕成长钱幡,吹燃火折子从下方点燃,看纸钱灰烬落入水中消失不见,这才点燃了三炷香,躬身长拜不起,直至香柱燃尽,恰有一阵风从水面吹起,轻柔地拂过他的脸庞,吹干他眼角的泪滴。
等他做完这些,沉默良久的傅渊渟伸手把他扶起来,道:“回吧。”
薛泓碧原本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看到傅渊渟脸上隐约的疲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掉转船身后频频回头,眼眶不知不觉便红了。
玉无瑕在旁看着,觉得这孩子跟薛海夫妻又不大像了,那两口子个顶个的坦荡心宽,也不知怎么生出个内敛善感的儿子,想来怕是与他这十二年的经历有关,只他们今日初逢,他不想说,她也不能端着长辈架子去刨根问底。
两地相距不远,出了红树林很快就看到那株熟悉的水松树,薛泓碧正要呼出一口气释放胸中悲恸,先眼尖地看到那水松树下多了一道人影,锦袍缎靴的中年男人翘首以望,见到小舟由远及近,写满“和气生财”的脸上笑容更深,不是陆无归又是何人?
刹那间,满腔悲恸都化成恨火,没等薛泓碧拔出匕首,玉无瑕便已按住他的肩膀,傅渊渟抱臂站在船头,语气淡淡地道:“老乌龟,你来晚了。”
兀自挣扎不休的薛泓碧浑身一僵,眼睁睁地看着小舟靠岸,陆无归无甚诚意地向傅渊渟拱手告罪,故作可怜地道:“属下知错,还请傅宗主体谅我一仆二主劳苦奔波,饶了这一次吧!”
傅渊渟嗤笑:“说出‘一仆二主’四个字,你还敢向我求饶?”
“时也命也,识时务者为俊杰,属下也是迫不得已。”陆无归唉声叹气道,“比起傅宗主在时,如今这位周宗主的手段还要骇人听闻,此番又行动失利,属下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由头过来这趟。”
傅渊渟道:“周绛云都有些什么手段?”
“傅宗主当年处置教众,总归都是祸在己身。如今周宗主更了不得,若一人犯错他就杀人一家,要是那人孤寡一身,就要牵连友人情人,倘遇上那无亲也无故的,那就是杀鸡儆猴,生不如死。”陆无归摇头道,“前不久有个堂主与武林盟的人密会,回来就被押到厅上,喝自己娘子肚里那块肉炖出来的汤咧!”
他说得平常,却叫听到的人毛骨悚然,连薛泓碧都噤了声。
见他安静下来,陆无归反而凑近了些,笑道:“你还是这副模样顺眼,上回打扮成那脏兮兮的乞丐丫头,我都觉得伤眼,施舍给你的铜板没丢吧?”
薛泓碧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怔怔看着陆无归:“你认出来……”
“你装小女孩是挺像模像样,可惜我在赌场上纵横几十年,眼力耳力都非同凡响,看你一眼就知道了。”陆无归笑得尖牙不见眼,“之前跟你赌那一把是你赢了,放你一马钱债两清,以后可没这等好事儿了。”
寒意如蛇窜上背心,薛泓碧只觉得冷入骨髓。
玉无瑕停好了船,带着他们回到小院,疯女人还坐在轮椅上自娱自乐,乍见这么多人进来又要叫嚷,这回是傅渊渟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块鹅卵石到她手里。
这石头也不知傅渊渟打哪儿捡的,只有半个巴掌大,扁平且薄,通体橘红,上面还有几道流水般的白纹,端得斑斓好看,疯女人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又安分下来了。
她举着石头左看右看,也不在意傅渊渟伸手梳理她有些凌乱的白发,他没用发簪,而是从怀里取出一条绣有兰花的缎带,熟稔地给她挽了个发髻,脸上是对着玉无瑕都没流露过的温柔。
玉无瑕走在最后,等他把发髻盘好才走上前,低声哄了几句,将轮椅推回屋里,又搬了条板凳出来丢给陆无归,算是对他最好的待遇了。
陆无归也不在意,拿他那锦绣绸缎的衣袖擦了擦凳子便坐上去,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薛泓碧出声打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泓碧不肯坐下,他走到三人中央环顾左右,带着水腥气的冷风吹得他脸色发白,眼眶却通红一片。
从长寿村到水云泽这一路,足够薛泓碧从傅渊渟口中得到当晚他离开后发生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若非陆无归带来了周绛云,杜三娘原本有机会与傅渊渟一起逃出生天。
他固然恨着杜鹃十二年的欺瞒利用,也记着杜三娘十二年的母子恩情,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薛泓碧也不曾对杜三娘拔刀,在他心里,她还是他的娘。
因此,薛泓碧对陆无归的恨丝毫不下于已经死去的严荃,猝然在这里见到他,惊怒之后是大仇将报的欣喜若狂,可傅渊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如果你们是一伙的,他是你留在补天宗的内应,那么你早该知道我在南阳城,知道……她是听雨阁人。”
薛泓碧对傅渊渟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在此刻又跌回谷底,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睛执拗地盯着傅渊渟:“你知道严荃张开了网,可你还是来了,甚至束手就擒……当真只为了我吗?”
玉无瑕微微蹙眉,她看向傅渊渟,不动声色地离薛泓碧更近了些。
傅渊渟将她的袒护尽收眼底,心下不禁苦笑,对薛泓碧道:“我不只为你,也为严荃。”
薛泓碧被杜三娘抚养做饵这件事,哪怕在听雨阁里也是少有人知的秘密,陆无归先前确实对此不知情,直到今岁初,惊风楼掌握了傅渊渟的部分行踪,想要利用这条饲养多年的饵将大鱼引入陷阱,这才向补天宗透露了些许风声,陆无归便将消息暗中传给了傅渊渟,让他将计就计来到南阳城,成为倒钓渔人的第二只饵,同样将严荃引到此处。
严荃生性多疑,若非傅渊渟成为他的阶下囚,决不会将全盘布置都暴露出来,所以傅渊渟跟陆无归在吊客林合演了一场戏,等他束手就擒,严荃果然召出隐藏人手,全力押送他上京,而陆无归会提前告辞,他留下的十四人里有自己心腹,又抢先带人在鲤鱼江暗中设伏,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可是,陆无归没想到严荃留有一手,秘密请出了正在闭关的周绛云,更没想到周绛云拼却四年功力化为乌有,也要跋涉千里赶来对付傅渊渟。
这件事让陆无归意识到自己远不如明面上那般受周绛云器重信任,若非他及时收手遣退死士,恐怕已经暴露在周绛云面前。同样,因为他要保全自身,傅渊渟没能及时得到周绛云赶到的消息,在突围之时被杀了个猝不及防,若无杜三娘拼死相救,他恐怕真要栽在鲤鱼江,陆无归也会在事后彻底倒向周绛云。
然而,傅渊渟最终逃出生天,陆无归心下微定,这才放了薛泓碧一马,继续做他两面三刀的活计。
陆无归对自己见风使舵的行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厚着脸皮道:“得亏傅宗主神功盖世,受天庇护,才让我能继续做个好人。”
傅渊渟此时无心理会他,蹲下来与薛泓碧平视,道:“我很抱歉,利用了你,没能救下杜鹃。”
薛泓碧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他别开了脸,不想在傅渊渟面前落泪。
玉无瑕叹了口气,她从这番对话里拼凑出薛泓碧的遭遇,伸手把他揽在了怀里,对傅渊渟讥讽道:“你连个孩子都要骗,也不怕白梨泉下有知来找你?”
“我怕,可我没有时间了。”傅渊渟摇头苦笑,“听雨阁对白梨和薛海恨之入骨,他们放任杜鹃养这孩子十二年,除了想用他引出销声匿迹的九宫成员,更是因为我还活着。”
白梨与薛海死后,傅渊渟就成了飞星盟浮上水面的最后一条鱼,也是听雨阁将九宫成员连根拔起的最后线索,他无法躲藏,更不能轻易去死,就这样作为一面明目张胆的靶子,将听雨阁的杀机凝聚在自己一人身上,为其他潜入水下的同伴换来喘息之机。
可惜青山终有白头,人也难免生老病死。
等到傅渊渟一死,薛泓碧对听雨阁就再无价值,除了被杀或被炼成药人傀儡,等待他的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傅渊渟已经错过救下白梨夫妻的机会,不能再错过他们最后的骨血,所以他必须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