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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高的方桌前,趴着三个小孩。
余晓燕看着杨宕勇从里屋搬出一叠杂志,很是不满。
“勇勇,你怎么不写作业?”
杨宕勇从一堆杂志里抽出一本,头也没抬:“哦,我作业都写完了,书包里有我的寒假作业本,你要不信可以自己翻。”
余晓燕不信,真打开杨宕勇的书包,将寒假作业册取出,一页页翻过去,上面果然全写了答案,说做完当然没错,只是那字让她不忍目睹。
余晓燕翻他作业时,杨宕勇也在翻着杂志,眼神有些发呆。
里屋是父母的卧室,家里一共就两间房间,里面一间比较小,外面一间比较大,平日里杨宕勇跟弟弟是睡外间,父母睡里间,这两天杨宕勇感冒了,害怕把病传染给杨宕迪,于是弟弟跟着父母睡。
父母的卧室里全是书!
只是那些书不是一排十多本的马列著作,就是各种领袖著作,然后还有好几大本字典、辞典,英汉、俄汉字典,通信的,雷达的,遥控的,遥测的……好家伙,满满两书柜专业图书!
看看书名杨宕勇就觉得有些眼晕。
不管一年级的语文数学,杨宕勇都已经彻底掌握——对五十岁的学渣来说,这并不值得炫耀。——他现在想温习下自己曾经学过的知识,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来,只是看着那些大块头,杨宕勇就觉得这难度未免太高。
政治理论?
杨宕勇不想研究这些东西,满嘴术语的史书上都没获得好名声,一顶本本主义的帽子很适合那些人戴。
后面还要走特色道路呢,学那些东西是准备被人称呼老古董?
专业知识?
全是有关通信工程的,这倒和父母工作有关,可跟自己学的无关啊?!
杨宕勇有关电学方面只知道串联并联,其他都还给了老师,看这些专业图书,怕是不比看天书容易几分。
选了半天,最后杨宕勇选了一叠杂志。
七八年的《无线电》。
杨宕勇记得这个好像是科普杂志,自己应该能看懂些。
现在不是二十一世纪,家里没手机,也不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家里没电脑,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街上没电子游戏机,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都不是,马路上还没穿着喇叭裤抱着录音机跳舞的人。
现在是七十年代,满街不是灰色,就是绿色,或者是黑色、白色,颜色单调的如同现在绝大多数的照片。
娱乐?除了棋牌,其他不存在的。
就算存在,杨宕勇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
他已经后悔了三十多年,这一次,他不想再后悔。
杨宕勇想学习,学一切有用的知识。
只是父母这里大多知识高深到他还没资格学。
《无线电》,七十年代的科普杂志。
杨宕勇觉得自己这个八十年代的高中生,后面又经历过电脑、手机洗礼,应该还能看懂一些。
只是拿着手中的杂志,虽然还没到发出人生三问的地步,杨宕勇也觉得有些发闷。
这是《无线电》七八年第二期,用不着查字典,里面的字杨宕勇都认识,就算有些笔画复杂,可看偏旁,联系上下文,他也知道什么意思,相信给那些字标个拼音,也不会有太大偏差。
可这些认识的字组合起来……
“反馈及在电视接收机中的应用”。
“当我们分析电路时,常常会碰到‘反馈’这个名词。对于初学者来讲,往往由于对反馈认识不清而成为分析电路的‘拦路虎’……”
好吧,这篇文章里面所描绘的直流反馈,交流反馈,直流交流的意思自己还是明白的,电流、电压、回路,自己也明白,可晶体管的漏电流,工作点的漂移,还有一堆符号是什么鬼?
杨宕勇只觉得自己看得头昏眼花。
杨宕勇只得安慰自己,电视机用得着的原理太高大上,现在的自己还理解不了。
于是往下翻下一页。
“CMOS数字集成电路介绍”
杨宕勇知道集成电路是什么,电脑、手机全用得着的东西嘛,只是介绍,而不牵扯太深,这个好,这个可以看看。
结果……
反相器、传输门、P沟管、N沟管、栅极、源极、等电位、高电平……
杨宕勇心底早已泪流满面:我怕是读了个假的高中。
高中毕业为了工作还学过电工,多少还知道点电气知识,可为什么七十年代的《无线电》,自己居然看不懂?
杨宕勇心中发出愤怒的嘶吼。
余晓燕觉得杨宕勇脸色不对,看杂志居然看出苦大仇深的架势,不禁好奇问:“你在看什么?”
“无线电。”
“好看吗?”
余晓燕拿过一本,封面看起来很不错,翻开,里面有几张照片,除了照片,完全看不懂。
杨宕勇绝望的放下杂志。这东西必须跟实物结合起来,再做做实验才有助于自己彻底理解,光看文字?
还是算了吧。
这一点余晓燕与杨宕勇有共同语言。
余晓燕只是翻了两页,就觉得没意思,嫌弃地将杂志丢到了一边。
看着余晓燕,杨宕勇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灯下黑啊。
“晓燕,你一年级下学期的教材在不在?拿来给我看看。”
对杨宕勇突然关心学习,余晓燕很是开心,点了下头应道:“好的,我去家里拿。”
两家斜对门,余晓燕三五步就回了家。
和杨家一样,余家一样是里外两间屋,父母睡里屋,三个女儿住外屋,沿窗是个大通铺,整洁的床单上摆着一堆洋娃娃,那些洋娃娃是余晓燕的最爱。
余晓燕三姐妹年纪差的蛮大,大姐已经读军校了,二姐初中毕业考入部队卫校,晓燕自己刚上小学二年级。俩个姐姐很疼小妹,她们以前的洋娃娃都归了妹妹,加上父亲收入不错,老家没太多亲戚需要照顾,老大老二平日不在身边,自是更疼爱老小,余晓燕喜欢的娃娃当然是买买买。
余晓燕推开门喊了声妈,屋里没人,看来母亲又出去找人一起织毛衣了。
从放的整整齐齐的小书柜里找出小学一年级下册课本,余晓燕又转身去了杨家,一推门,却见杨宕勇正在翻看自己的二年级课本。
“给,你在看什么?”
杨宕勇一脸理所当然:“哦,我看看你的二年级课本,语数都拿来了?”
“你看得懂吗?”
余晓燕将一年级下学期的课本递给杨宕勇,冲他做个鬼脸,觉得杨宕勇在装,刚上了一年级上学期,就看二年级的课本?好多字都没标注拼音呢,怎么可能看得懂?不过是看个稀奇罢了。
小跟屁虫都写完了作业,可自己寒假作业还没写完,余晓燕心里涌起一丝好胜心,翻开作业本低头写作业。
写了几行字,余晓燕抬头看了看两旁,左边的聂彪正咬着铅笔皱着眉头魂飞天外,右边的杨宕勇……
杨宕勇将语文课本翻开摆正,低头在草稿纸上写字。
“你知道这些字怎么写?”
杨宕勇头也没抬,哼了一声:“知道,很简单,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嘛。”
余晓燕看看杨宕勇写在草稿纸上的字,有些无语,这么简单的字,为什么他写得就像一堆扭曲的蚯蚓?
写了还没半小时,耐不住性子的聂彪丢下作业本跑出去找其他小孩玩去了,余晓燕觉得小手有些酸,放下铅笔好奇的看杨宕勇,她觉得杨宕勇现在眼里根本没有她。
这让她有些不满,从小杨宕勇一直围着自己转,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当自己不存在了?
他写得都是什么啊,那么难看的字,考试时候老师一定会扣卷面分的!
写半小时,休息半小时,打开收音机听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小喇叭,外面疯玩的聂彪跟杨宕迪跑了进来,陪着余晓燕听节目,几个小家伙不时被节目逗得咯咯笑。
节目播放途中,余晓燕还时不时注意杨宕勇,却见他仿佛耳朵聋了,只是在不停的抄字,字写得难不难看不说,每个字都一写就是三行,抄满一张纸又抄一张,途中根本没抬起头,难道今天节目不好听?
少儿节目结束了,几个小孩又跑了出去玩耍。
余晓燕见杨宕勇还在抄字,嘟着小嘴坐在他身边,再次翻开作业本打算把老师布置的日记写了。
这时杨宕勇搁下笔,长吁口气甩了甩手,余晓燕以为他终于抄完,要出去玩了,抬头期待地看着他,看他求自己玩什么。
自己该说玩跳皮筋呢?还是玩翻花绳?要不去自己家玩那些洋娃娃?
出乎余晓燕意料,杨宕勇拿起了语文课本走进了里屋……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了小河边,小溪欢快的流着。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了田野上……”
里屋很快传来朗朗读书声。
余晓燕嘴一撇,眼眶都红了,差点掉眼泪,完全没心思写作文了。
从来都是自己用心读书,勇勇跟个坐在火山口的猴子一般扭来扭去,什么时候他能静下心读书,自己却没心思写作业了?
这还是熟悉的跟屁虫?
我要回家!
*********
春节前,杨宕勇成了家属院里众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别的小孩在玩耍,他在读书。
别的小孩在吃饭,他一边吃饭一边读书。
别的小孩在屋外哭闹,他在旁边捧着书本朗朗诵读。
他读的还不是一年级的课本,而是求父母将其他小学语文数学课本都借了过来。
于是杨家门口永远趴着一群好奇心旺盛的中年妇女,妇女们一边嗑着瓜子唠嗑,一边看里面的杨宕勇对外面的众人视而不见,自顾自写字,做数学题。
杨家出了个小书虫,看看闭门苦读的杨宕勇,再看看自家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很多家长气不打一处来,于是自家的宝贝们纷纷遭殃,不少宝贝尝到了笋烤肉的滋味。
“整天玩玩玩……你怎么不学学老杨家的勇勇?人家期末考试门门一百,放假了不光预习了下学期功课,连二年级三年级的课本都翻完了,再看看你,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春节前,本来是阖家团聚,兴高采烈的时刻,结果今年的气氛与往年大不同,多了不少小孩伤心欲绝的嚎啕大哭声,顺带着,杨宕勇成了小屁孩心中恶魔般的存在。
无数小屁孩在心底发着各种毒誓:以后坚决不跟这个害自己屁股被打的混蛋玩耍了!
不过貌似那混蛋这些日子从来没想着跟自己玩耍……
余晓燕也因为作业有些字没写好,结果让从来都很娇宠她的老余头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打了两下屁屁。
“你看人家勇勇!现在都读五年级书了,你再看看自己,连个字都写不好……”
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被打过呢,余晓燕委屈得不行,而且爸爸打她的理由太不合理了,自己字没写好就该挨打?怎么不看看勇勇写得那都是什么东西?
余晓燕也加入嚎啕大哭行列。
她恨死让她挨打的杨宕勇了!
绝交!
以后再也不跟勇勇往来了!
*********
晚上。
余晓燕正在父亲监督下红着眼圈在家写作业。
门外传来让她痛恨的声音:“伯伯好,我能找晓燕玩吗?”
本来一脸严肃的父亲,脸上褶子都笑开了:“勇勇啊,快进来。”
杨宕勇拉着满脸不情愿的聂彪走了进来。
“勇勇啊,今天怎么有时间玩了?”
杨宕勇认真解释:“我爸说了,要劳逸结合,偶尔也要适当放松下自己。”
余晓燕父亲啧啧两声,赞道:“不愧是大知识分子,就是有文化。行了,燕子,别写了,先跟勇勇彪子玩会儿吧。”
写了一天作业,余晓燕心里想玩得要命,只是……
看看杨宕勇,余晓燕咬牙中。
“作业还没写完呢,不玩!”
“没事,就玩十分钟,耽搁不了你写作业。”杨宕勇从口袋里掏出付扑克,笑盈盈地对站在一旁的余晓燕父亲说:“我们来计算二十四点,余伯伯,您能不能帮我们出牌?每次出四张就可以了,看谁算得快。”
余伯伯有些懵:“二十四点?”
杨宕勇点了点头:“嗯,每次出四张牌,用加减乘除来凑二十四点,比如伯伯翻出来四张六,那就是四六二十四,看谁反应快,这游戏可以锻炼心算水平。”
余伯伯乐呵呵点头:“哎呀,有文化就是好,连玩个游戏也能涨知识。晓燕,一起来玩,看看你们仨谁算得快。”
“我只会加减法,老师还没教乘除。”
聂彪在一旁苦着脸嘟囔。
“没事儿,九九乘法表总背过,很简单的。玩多了就熟悉了。”
背过乘法表就会做除法了?
余晓燕一万个不以为然,开头她还不怎么想玩,只是……
“五减六除六等于四,四六二十四!”
“再来!”
“……有了!五加十十五,十五除五等于三,三八二十四!”
聂彪脸早成了苦瓜脸,杨宕勇也双手抱头好像很是郁闷,只有余晓燕一脸兴奋。
在心算游戏中,她打败了可恶的勇勇,再次证明了自己!
掩着面的杨宕勇心里却很平静,这下晓燕该开心一些了吧?
家属院就这点不好,隔音效果差的谁家有点什么动静,结果一走廊的人都知道,余晓燕哭的那么伤心,杨宕勇又怎么可能装着没听到?
至于聂彪?以他对聂彪的了解,这厮根本就属于没心没肺,用不着考虑他的感受!
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
小孩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前一秒,小孩还打成一团闹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双方家长为了孩子打起来了,可引发矛盾的两个孩子又蹲到一旁一起玩蚂蚁去了。
余晓燕晚上睡得很香。
梦里她还在算二十四点,整个家属院的小孩都算不过她,所有的人都在夸奖晓燕是最聪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