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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在海上漂流了二百多天,来到广州。
一到广州城,便传来安禄山叛乱,长安、洛阳被攻陷的消息。心中一阵恐慌。还好,很快我便寻访到了杜家的旧识,那是一位苏姓的巨贾,和我杜家几位叔伯有生意上的往来。
他说,依照杜家与他的书信来往中说,杜家一切安好。安禄山大军攻来时,杜家人追随玄宗皇帝到了蜀中。长安收复后,举家已经回到长安。当下,心中无限宽慰。
苏先生帮我安排车马川资,送我回长安。辗转一路,也听说了高仙芝、封常清二位将军,被边令诚陷害,斩杀在潼关的消息,不由得感叹人世艰难。
长安还在,只是已换了风光;家人还在,许多旧识知音,却已零落天涯,不知生死。
看到父母叔伯一切安好后,我心中反而生起满腔的幽怨和思念。远在遥远的西方,阿拔斯王朝的内战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的小月亮沙塔碧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怀恩王子、艾布?*,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铜镜中的小人儿不住的说道着,牡丹一句句译讲过来。可以看出,她眼睛里幽幽的乡愁。
想来,杜公子心中那位小月亮,沙塔碧姑娘,也该如牡丹这般热情美丽吧!还有那幽幽的乡愁,真的是好容易让人生出深深的爱怜。
郭暧看着面前这位火辣的波斯美人儿,不由的又想起那日车中的少女。
当他们聊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就在惠果收起那面铜镜不久,一个突厥样貌的仆人进了来,一张奇大的托盘里,装满了酒食。
郭暧心中大喜,不由得在老板娘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口里不住赞叹“好久没吃你万香楼的酒肉,真是馋人,馋人!可惜喽,不是你亲自下厨,否则今晚我一定大醉一番,这几天可把我累坏了!”
“哎呦,什么时候咱们这浪荡公子也有忙的时候了!”牡丹不避他,一边忙着摆放饭食,一边打趣儿道。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仆人端上的饭食只有几块粟米贴饼,余下都是些肉食,有蒸鱼,有蛇羹,有酿驼峰,有炖鹿血,肉的香味随着些许的热气弥漫,撩动着人们的饥饿感!
当然还有一壶上好的美酒,而且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高昌国葡萄酒。
高昌国位于龟兹的东面,与焉耆比邻。汉魏之际,当时的皇帝曾多番派驻士兵携同家眷前往建立要塞,一面拓荒耕田,一面驻守边防,以抵御匈奴和后来羌族。
后来,中原地区几度兴衰更替,那些驻屯军的后人们与西域诸胡不断融合,慢慢建立起了高昌国,成了西域大漠中富庶的绿洲之国。
那里出产的葡萄美酒,香誉天下。据说,高祖年间,高昌国曾连年向长安进贡葡萄酒。太宗初年,高昌王也曾来朝觐见。
贞观年间,玄奘法师西去求法,也曾路过高昌。高昌国上下笃信佛法,国王鞠文泰与名僧良晤许久,引为知交。相约如若法师归来,定要再回高昌,传法百日。
无奈何,就在玄奘大师求法天竺期间。高昌王与突厥联盟,惹得太宗大怒,竟派了侯君集、薛万均领兵,踏灭了高昌故国。
一时间,这高昌国的葡萄酒竟成了绝品。许多西域豪商,收而藏之,少有示人。
之前,郭暧只喝过两次。
第一次,一个世家子弟曾在万香楼闹事,非要牡丹嫁给他做小妾。郭暧与那人比酒,豪饮了七天七夜,才逼得那浪子退去。
浪子败走。郭暧也醉得不省人事,眼神迷离,昏昏然,又见牡丹递来一杯。
彼时郭暧,头痛欲裂,脏腑翻腾,浑身上下酸胀难耐。换做旁人,定然怪怼牡丹不通情理。帮她解围,却又递酒。
郭暧却不管那么多,拧出一团嬉皮笑脸的样子,一双眼凝神盯着牡丹,将一杯酒慢慢饮下。
不曾想,美酒入喉,郭暧只觉得浑身一阵舒坦,犹如醍醐灌顶,沐浴琼浆一般,相比之下,此前所饮,不过是泥浆马尿。三杯来过,那七天七夜的浊酒戾气已被散去一般。
高昌美酒果然名不虚传,万香楼能藏着这百世秘传的美酒,更显难得。
第二次是,郭令公夺还长安,当今的天子曾赐予郭家一壶高昌美葡萄酒!郭令公与众二郎分饮了半壶,余下且收藏供奉了起来!
牡丹先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饮下。不觉间,面有愁丝,更加夺人爱怜。
惠果,也兀自将眼前的杯子斟满,笑道:“姑娘,可是听了那番故事,乱起思乡之情?”不等牡丹回话,也将一杯美酒慢慢饮下。
牡丹不认识惠果,见他生的俊俏,所以早吩咐厨房尽做肉食,来款待二人,以借机戏弄惠果一番。却见惠果兀自饮酒,又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一脸愧色,知道面前的是位高僧,一时语塞。
“高昌故国,湮灭百年,多少浪子美眷,枭雄人物,草草了了,都付与烟尘荒草。他国故国,他乡故乡,都是一样的心事!”郭暧见牡丹沉默,不由得也感慨起来。
只听噗嗤一声,牡丹反而浪笑起来,说道:“你这样人物,随便死在哪里,埋在哪里,要得什么故乡!”。
她知道郭暧并非寻常浪子,只是第一次见他如此酸儒,逗得自己又回复了本性。
两个人说说笑笑,惠果也不紧不慢的吃喝着,并无荤素之别。什么翻葱岭,灭诸胡,兵败怛逻斯,流浪异国的风波叵测,全都散入了岁月的尘埃中。
过了酉时,长安城里渐渐亮起了灯火!
杜府,杜家少爷杜环的卧房中灯火明亮。惠果和郭暧走了许久,虽然他二人没留下话要他们等,杜家一干人连同张颂尧却好像得到什么允诺一般,呆呆的等着,晚饭也只是简单用过罢了。
杜家老爷难免有几句牢骚,张颂尧不住的劝慰,反复强调惠果的能耐。
这时候,忽听得窗外一阵急促的小跑,旋即一个家人扑进来,说是惠果和郭暧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一位艳丽的胡姬,更奇怪的是郭暧竟然还扛了一面巨大的,足有一人多高的铜镜。
两位老人听了喜出望外,赶紧迎了出来,看见三人已来到房外,和家人所说的果然一样。
那位艳丽的胡姬,正是牡丹,伊丽古娜。
“环儿,这下有救了?”杜老爷急忙上前,便想拉住惠果的手。
原来,他家的公子,就是杜环。
惠果,不喜欢别人太热情,双手合十,口诵佛陀。
郭暧把铜镜交给一旁的家人,上前,说是已经找到办法,可以救治杜公子的病。
法事做的很有趣儿。
郭暧代为遣散了众人,只留了杜老爷和张颂尧在卧房内,隔着窗子观看。
院子里,用细纱搭起三面的帷幔,正中一架卧榻上,杜公子正睡在上面。顺着杜环应有的视线,斜上而去,那面巨大的铜镜被悬在了半空。
还有不多的日子,就是中秋了,银月已近饱满,铜镜里自然映着月光,好似一轮圆月。
牡丹在杜公子后面,斜倚着卧榻,样貌也映在铜镜里。只是,今天她罩了一件面纱,只一双眼睛深情凝望着。
惠果抬头看看天上的明月,感觉时辰差不多了,一伸手,郭暧递过来一串葡萄。
惠果,把葡萄一粒一粒摘下来,在杜环头前的一个木盘里摆出一个“万”字的形状。
杜老爷和张大人躲在窗子后面,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观望着,看惠果口中念念有词,并不知道他念的什么咒语经文,却闻一缕缕葡萄的异香传来。
张颂尧依稀记得,他当年在安西都护府做主簿的时候,曾经在龟兹的一户庄园里吃过这样的葡萄。主人说那葡萄的植株来自更遥远的西边,靠近汉人传说中的西海之滨。
这种葡萄,他在之前也听说过。在曾经取道西域,远涉天竺的大唐名僧,法显的《求法记》中曾有记载,说是滋味口感,远盛汉时张骞带回来的葡萄。
后来玄奘法师再赴天竺,回到长安后,太宗皇帝向他求证,在西域可有亲自吃过《求法记》中提到的葡萄。
玄奘法师,大概是有所顾忌,不希望皇帝为了口腹之欲,兴起什么干戈。便道:“长安的葡萄,自有长安的滋味;西域的葡萄,自有西域的滋味!”
太宗皇帝是明君,自然听得懂法师话中的意思,不再追问。私下却几次安排光禄寺的官员,与来往西域的商队交涉,希望能带来那种葡萄的植株或种子。
奈何水土不一,几经种植都未获成功。
在朝为官,这样的事张颂尧自然也听说过。只是,第一次吃到,那丰腴甘甜的汁水,诱人的香气,便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此刻,他相信,这便是那种葡萄的滋味,那种波斯独有的葡萄。
只是隔着千里大漠黄沙,这葡萄是怎样来到京城的呢?要知道,连太宗皇帝直到御龙升天,都不曾得知其中滋味啊!
也许,又是这和尚弄的什么法术吧!只有这样才说得过去。
随着葡萄的香气传来,只见床榻上的杜环,手脚开始有了动作,渐渐的竟似要做起来。
这可吓坏了杜老爷,每次他看到儿子入魔时的样子,便心如刀割。他以为杜环又要疯魔起来。
杜环只是坐了起来,不似往常的情形。他慢慢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悬在前面的铜镜。
虽然在屋内,隔着一段距离,杜老爷却看得真切,自打儿子回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些微的光芒。
杜环呆坐在那里,身体好像受到某种力量的控制,牡丹抱过来,面颊贴着面颊。
惠果取出怀中的铜镜,向上一抛,竟无端挂在了空中,与巨大的铜镜相对。惠果再念咒语。
只见杜环眼望着悬挂的铜镜,渐渐露出笑容,轻轻阖动着嘴唇,在说着什么,牡丹在一旁轻声应答,好似一对热恋着的情侣。
杜老爷隔窗望见这副景象,又哭又笑的,恨不得立刻奔出去,抱住儿子。这段日子里,老人着实受尽了折磨。
郭暧站在一旁,看到镜中映照的分明不是眼前的景致。
那镜中是一片极为辽阔的世界,一望无垠的荒漠中,点缀着几座城池,城中屹立着高大宏伟的圆顶建筑,正是回教大寺。
明亮的月光下,一处葡萄园里,杜环正与一位白衣波斯女子卿卿我我,交颈耳语。
那女子同样带着面纱,却不是伊丽古娜。铜镜中的一切,大约是惠果制造的一片幻象。
幻境中的时间流逝的很快,不到半个时辰,那铜镜中已经历了数载的光阴。
一直躲在窗后的杜老爷目不转睛的看着,杜环好像疲倦了,合眼躺下,昏昏睡去。
惠果收起念力,众人将杜环抬进房内。
“明日一早,他会醒来。这些丹药,每夜睡前与他服下一丸,可助他及早恢复。”说罢,惠果将一白瓷小瓶递给了杜老爷。
惹得杜环老父连连道谢,忘乎言语。
宵禁的鼓声响过了许多遍,长安城内宽阔的街道上,已经人迹寥寥。
惠果用法力将伊丽古娜送回万香楼,自己也回了青龙寺。
一位衣着绮丽的公子,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月下慢慢走着。
每个人都会有孤独的时候,只是有些人,来得晚一些。就像一个生在南国的人,来到北方,衣衫单薄,第一次淋到一场冰雨,心一阵一阵的紧。
静静的长安城内,那些银灰色的月光,像极了寒冬腊月的雪。
月光下的长安,变得无边无垠,郭暧走得越来越慢,他并没有抗拒那一波一波袭来的孤独,甚至,有一点在享受。孤独,原来是这么奇妙的东西。
真是奇怪,两种心情,丝丝缕缕的缠绕在心头。
就在郭暧有所思的时候,一个矮小的人影,隐在墙角,蹑手蹑脚的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