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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内,昏暗,随着徐有功展开在河岸边收集并画押的「梁善人证词」,当那一个个熟悉的汝川百姓名字映至耳畔,梁惠识眼前仿若盏盏明灯亮起,可紧随徐有功徐有功念完,把纸放在他目光所能触及的最近处,梁惠识眼前莫须有的灯,全数暗灭。
他低下头去,不看那纸上的血红手印,只是咬紧牙关,脸上腮肉与青筋凸起,一言不发。
徐有功却仍声色平稳,镇定——
“其实不仅汝川,各个州郡被烫伤,或毁面的许多人,都曾千里迢迢来找你治好,更有许多学徒因你的大名前来学习,你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梁惠识,我只是觉得很惋惜。”
狱所内,徐有功的话,令梁惠识也回想起许多。
他记起来那年跟随夫人来此,从寂寂无名到满城皆知,再到妙手回春,千针万刀,门徒如众……
可是那又怎样?
他将额头抵在了枷锁上,眼泪落下前憋了回去。
这并不能够代表,这些汝川的百姓就可以对他夫人的死袖手旁观!明明那场大火是可以扑灭的……是他们见死不救,更别提当时那几名员外游玩归来的豪华马车挡路……
只是这些快到嘴边时,天亮了。
外面衙差大呼着“换班了”的一句话让梁惠识已赤红的双目瞬间清醒。
“有些事,说出来是要负责,甚至是付出生命代价的。”
梁惠识此刻已经清醒,清醒的知道自己说了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如果不说……就像是徐有功说的那样,他还可以造福百姓,左右,那些该死的都已经死了……
徐有功在梁惠识抬起头变幻视线的瞬间,就知道……这场战役还是没有成功,但这并不代表他输了,只是梁惠识没有败而已。
梁惠识恢复了开始的镇定,淡淡道:“徐有功,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审讯有点东西,但是很可惜……你说的都只是你的推测而已,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因为刺史大人很快就会保我出去。而我也即将迎来员外郎的聘书,届时,你的官——还不足以审查我。”
眼见徐有功谈了口气,梁惠识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挑衅:“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后,我仍矢口不认,你就没找招数了?”
徐有功只是摇头说,“先耗着吧。”他正好借机拖延,好去抓真正的幕后执棋手。
梁惠识见他不再步步紧逼,反而疑惑:“怎么,你这就放弃了?还是……要动刑?”
徐有功没说话,但经过一夜畅谈,青白瘦削的脸皮上,那浓眉墨瞳下一圈黑又浮现了出来,紧随一阵困意袭来,徐有功也怕自己的困乏,会让对手抓到什么可乘之机,因为审讯本身就是互相观察,彼此试探的过程!是以,比起嫌疑人的态度和情绪,审讯者的态度和情绪更为重要……
好在这场审讯不会维持多久,就在徐有功要忍不住打哈欠时,外面传来衙差的通报,“大人,徐大人!申州刺史身体不适,请册本来要梁大夫前去治疗!刺史大人讲,人在他那里绝不会走……还请大人过目!”
面对这情况,梁惠识松口气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徐有功也是困乏到极点,正好借着手本打哈欠,打完哈欠的徐有功忽而嘴角少许上扬,“既是刺史大人,那便带走吧。”配着熬了一夜青白的脸孔,那笑容莫名渗人。
如此快速,梁惠识反而有些愣。
“怎么?不想走?”徐有功有自己下一步计划,却故意装腔坐下,“那再聊会儿。”
梁惠识紧看向衙差,“快!放了我啊!”嘴里说着,跟衙差匆匆落逃一般,却路过徐有功的时候,被徐有功再次喊住。
“站那。”
徐有功起身时,已经把所有的文书整理在手中,他那巨大的手掌抓紧厚厚一叠文书,轻轻砸在梁惠识肩膀时,梁惠识差点没站稳。
“梁惠识,我承认你救死扶伤的医术足够高,可做起凶案来还是棋差一招的生手。”
徐有功字字清晰,平淡,但梁惠识是真被压的昏沉,险些脱口而出,他差哪儿了?好在,挺住了,转为咳嗽,“咳!大人说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徐有功只嘴角轻扯,盯着手里的刺史手印信件,抬手,“不送。”
梁惠识和衙差落荒而逃。
徐有功等人走光,才是盯着这封手信,目光一沉再沉。
他想过梁惠识身后必有靠山,必会捞人。
如今来得申州刺史……正是他怀疑对象之一,原本他怀疑的是县衙中人,可如此大的手笔,又是如此大的地……并非是县人能吃得下,除非,对方地位更高,那么,申州刺史,已故萧淑妃之子,曾任雍王——李素节,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哪怕徐有功并不关心朝政,却也听闻他被降为潘阳王……任,申州刺史,且与天后武则天十分不睦。
而猫妖对应的萧淑妃,人皮对应的艳姑……也可以对上徐有功设想“是既怕被发现,又想要发泄”的缘故,更可借此抹黑天后。
种种设想,愈发逼近,但仅仅只是推测。
摁下刺史书信放在物证之中,徐有功起身出门。
府门外,前脚梁惠识坐上刺史马车离开,后脚,徐有功就直接喊上所有衙差,“把所有能叫的人都叫上,去不夜城。”
外头,一堆刚换岗上岗的衙差还没来及寻街就被徐有功给扣下,听到指令后,个个目瞪口呆的看青天——
\"大人,现下去青楼?”
三岁小孩都知道,现下不夜城正是刚休息时候,这不去找骂么?
众人不情不愿,徐有功看在眼里,不喜不怒的平淡一句——
“谁不愿去,罚俸三月。”
“罚俸就免了!肯定要去,大人这军令状下了,”衙巡领主动道:“我等愿随大人前去!”
当官的不怕被罚,可当差的如果被罚那就是真没饭吃了,所有衙差分队,领头各自拿五份被害员外誊抄画像,直奔——
不夜城!
但是……这根本不是徐有功的目的。
徐有功第二次到不夜城,轻车熟路,直接找到一间屋子闭门简单休息,而后续的鸡飞狗跳,跟他想的差不多,无论是画中“河妖,姑子”还是失踪的五名员外,所有青楼楚馆的一律统一回复——
“要命了嘛,全天下,不说汝川,你去随便一个地方,这丈夫死了,卷钱走的女子,多了去了!这样的情况,不走留着干什么?戏子本无情!”
“这青楼每日那么多人,谁会记得这几张大众脸啊!”
“要死啊白天让不让人睡觉了!”
“就算是你们说的凶杀,谋杀,跟咱们什么关系,你们这么早来才是杀人了!”
“滚啊!”
衙差们一家又一家的挨骂。
“……”
不夜城的搜查,比在梁医馆外还要不招待见。
青楼里哀声载道,衙差也都一样叫苦不迭。
“完了,我跟望春楼的小春花关系那么好,给今早突击弄的,她让我以后都别找她!”
“说也不提前给个通告……”
“那能怎么办,徐大人也没给我们通告啊……”
“话说你们几个是昨天值夜班的,你们是白班的……你们都没看过他睡觉吗?”
“好像还真是!”
“不过,徐大人自己怎么没出现啊……”
徐有功睡着呢!
等到门响动,巡领来回报推开门碰倒了地上的花瓶,他就猛然坐起来,宛若……没睡,“都查完了?”
巡领如实禀告,徐有功又继续吩咐:“再找画师,接着画剩下两张,等把画册上所有女子,男子画像誊抄,张贴出去后,继续寻女子和男子!”
军令状的时间紧迫,眼瞅着过半,县令给了通牒,巡领也不推辞。
只是这次的画像贴出一日……也没人认领。
众人都着急,只有徐有功意料之中,只是他非铁打的人,本想接着去户籍部,无奈还是困乏,暂先回别院。
院里,元理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周边放着一些吃物,想来是霄归骅带来,想到霄归骅,徐有功还有些心口闷着不舒服,而把纸包拿起——
很好,一点没有剩下……
正打算喝点水裹腹时,霄归骅竟来了,只是徐有功刚张开嘴,对方就把吃的喝的放下就走。
徐有功仍对空气感激行礼。
吃饱喝足后,就更挨不住,睡着,也没闲,梦里仍是那场以人命为子的「围棋厮杀」。
迷雾环绕的执棋手在背后,拿捏着的棋从七张人皮,慢慢变成具体的白骨,乡绅,富豪,独户……还有新婚不久「消失」的夫人。
而这些棋子落下的真实目的是圈禁那一隅土地。
少许一片好说,连连数户,落于汝川周边田地,便等于是圈禁了整个汝川城……更别提人画皮的刻意针对,精妙设计,正在徐有功惊出一身汗来时,陡然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声音:“二哥,有女人找。”
是霄归骅的声音让徐有功直接醒来,绝非是有女人找让他醒来。
而徐有功睁开眼后就看霄归骅抓着个徐娘半老的胖女子进来。
女子吱唔着,嘴里塞着花鞋,妆容杂乱,花容失色,可能是嘴被堵塞久了,张开酸痛的表情扭曲,说不出话。
霄归骅过来对徐有功说了几句,徐有功脸色微变。
女子缓过神也是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起来,“登徒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老娘跟你们拼了……”作势就要用脑袋撞霄归骅,被霄归骅捏住手腕轻松拿捏,对徐有功道,“交给你了。”
胖女子这边还想骂,被徐有功吸引了过去。
徐有功这张脸很骇人不错,可他睡足后,面容清白,淡然,加上他今早晨出门,顺带典当了衣服,如今只剩白衣,俊美如仙。
当即,女子转口,嗔一声说道——
“大官人,您可给奴家评评理。”
霄归骅走到门口险些摔了,扶门框,没出去,回头。
徐有功则冷冷清清的让她离远点,然后自行拿画册,问她,“这些女姑子,你都认得?”
他叫人离远点的时候,女子没有听的,但他另一只手拿出剑,女子就退后了。
下一秒,女子又要冲上来,“是!是这些姑娘,她们都是从老娘……咳咳,都是从奴家手上过的,她们的卖身契,户籍,还都在奴家手里。”
徐有功心下惊叹,霄归骅未免运气太好。
方才她说,有女人找他,其实不是,事这女子在画前鬼鬼祟祟,霄归骅就抓来问,结果她居然认识所有的姑子,霄归骅怕她乱讲,于是把她抓来直接找徐有功。
徐有功指着那些人皮上漂亮的女子问:“这些女子,你从哪儿找来?”
女子当即眉飞色舞起来:“‘草市’低价买的……说来运气也是出奇的好呢,这几个都价低,旁人不敢买,不怕年纪大,怕跑了,怕身份不干净,但婆子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买来直接卖到青楼里,还怕她们跑不成?扭头就是大赚一笔!”
徐有功破案多年也是了解“人口行当”,别说唐律法中,这些人和牲口没区别了,到天灾地难的时候,人肉菜市也是有的,他只继续问:“卖身缘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