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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京都镇国公府
大房长媳王氏才进碧云轩大门就瞧见院子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倪家大娘子素姗只着一件暗青色短袄弯着腰拿着一把铁锹在挖坑,几个体面的丫鬟在一旁帮忙,胡嬷嬷与崔嬷嬷笑吟吟地站在屋檐下看热闹,浑不似平日里的端肃。
“这是在干啥呢?”王氏挤出笑容问。
素姗听到声音转头一看,王氏立刻忍俊不禁,掩着嘴,指着她黑乎乎的小脸道:“看你这张脸,跟个花猫似的,快起来擦擦。”
素姗咧嘴笑,露出珠玉般的牙齿,擦了把汗,不以为然地摇头,“原来是大伯娘来了,侄女正在栽树呢,难免弄脏了身上。不妨事,一会儿弄完洗洗就好。”
王氏这才注意到院子里倒着十几株齐人高的山茶树,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生得枝繁叶茂不说,这大冷的冬日竟赫然开着碗口大小的白色山茶花,清冷中偏又透着一股子热烈的美,一看就——十分昂贵。
虽说三房这位大娘子刚进京不久,但阖府上下都晓得她最受宠,一来是因为她自幼丧母,打小养在秣陵老宅的倪家老太太——护国大长公主身边,老太太将将病故,竟将万贯私产全都留给了她一人,整个国公府,恐怕就属她最富;二来则是因为这位大娘子虽是三房元配孙氏所出,相貌却极为出众,更重要的事她还与国公夫人最疼爱的大姑奶奶神似,大姑奶奶英年早逝,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便将所有的感情都转移到了素姗身上。
素姗性子活泼,又在南边儿长大,相比起京城的千金小姐们少了许多拘束,偏国公夫人又护着她,故王氏虽觉得她行事略有些出格,却不敢出言规劝,见她忙得满头大汗也只笑笑,柔声叮嘱道:“这天儿冷,可要多穿些,莫要冻着了。”
“侄女知道呢。”素姗脆生生地应道,想了想,还是把手里的铁锹递给了身边的丫鬟翡翠,自己则走到茶树边指着其中两株格外繁茂的,道:“把这两株拿出来,一会儿送到大伯娘院子里去。”
王氏赶紧推辞,“不行不行,你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若是要了你的,你这儿岂不是少了。”
她出身公府,见多识广,自然看得出来这茶花树难得,这时节恐怕有钱也买不到。她本就不是眼皮子浅爱占便宜的人,更何况,碧云轩里还有胡嬷嬷、崔嬷嬷在,若是传到婆婆刘氏耳中,定然不喜。
素姗却朗声笑道:“大伯娘莫要推辞,我本就让铺子里多送了几株,先前以为要明年开春才能到,不想竟走得这么快。”
“这……既然这样,那就多谢了”王氏本也是爱花之人,见大娘子确实真心相送,遂从善如流地收下,想了想,又低声问:“这花儿是从秣陵来的吧,这年节京城可买不到。”
老太太留给大娘子的私产中就有个名唤悦己斋的铺子,售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偏偏生意极好,从秣陵开到京城,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王氏嫁妆丰厚,虽不眼红老太太留下的那些珠宝田庄,但对这铺子确有几分心思。一见这难得的山茶花,便晓得定是南边的铺子孝敬的。
素姗也不隐瞒,笑着应道:“秣陵也没有,是从南齐运过来的,走的水路,用了大半个月。好在铺子里有个得用的花匠,一路上将这些花儿照顾得极好,竟全都活了。”
竟是从南齐运来的!王氏一面暗暗感叹这大娘子好大的手笔,一面道:“这花儿可不好种吧,京城不比南边儿,保不准明儿就落雪了,可千万莫要冻坏了。”
“大伯娘放心,侄女也是种花的高手!”素姗自信满满地道:“我这手艺还是在养心庵的时候跟着师父学的,恐怕那花匠也不如我。”
素姗在秣陵拜了个师父赫然是名满天下的慈心师太,这事儿是她回京后许久众人才知晓的。
如果说先前府里诸人对老太太将私产全部留给大娘子还有些不忿的话,这消息传出后,便再无人敢多说一句。且不说慈心师太佛法精深,她那一身医术更是出自药王谷,年前太后突发心疾,太医院束手无策,还是云游至此的慈心师太出手才救了太后一命。
素姗既然师从慈心师太,想必多少也得了些真传。打从十几年前周姑爷出事,太医院的几位医令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不说太医院,就算整个大梁的大夫,也随着药王谷的诏令走了七七八八,有的去了南齐,有的去了西疆,以至于太医院里连个撑门面的大夫也没有。府里有这么一位救命的菩萨在,谁敢轻言得罪。
素姗兴致勃勃地拉着王氏说了一阵养花的秘诀,王氏提起精神一一记下,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府里管事过来寻,王氏这才告辞离去。将将走出碧云轩大门,竟遇着了三房的曹姨娘。
“你这是——”王氏似笑非笑地看着曹姨娘,眉头微挑。三房虽没有正经太太,但院子却几乎被妾室谢氏把持着,这些年来曹姨娘一直安安静静、闭门不出,不想今儿竟有胆子到碧云轩来。
曹姨娘半蹲在路边低眉顺眼回道:“妾身给大娘子做了两双鞋……妾身身无长物,也就这点手艺还过得去……”
“去吧去吧。”王氏挥挥手,“大娘子就在院子里。”说罢,也懒得看她,便领着一群嬷嬷丫鬟走了。
到了晚上,海棠一边给王氏梳头一边笑嘻嘻地道:“曹姨娘可真是运道好,不过送了两双鞋,竟也得了一株白茶,欢天喜地地跟丫鬟俩一齐抬回去,可巧路上遇着了三爷。三爷顺道儿就过去了她那边。”
铜镜中的人影微微一晃,王氏“咦——”了一声。海棠一惊,瞪大眼道:“可是梳痛了?”
王氏摇头,轻轻叹了一声,笑,“以前的三奶奶就最爱白茶,院子里种了不少。后来她一过世,那些花儿呀树呀就慢慢死了。而今大娘子回府,这些花儿也该种起来了。”
海棠眨了眨眼睛,仿佛想明白了,讶道:“真看不出大娘子还有这样的心思。”
王氏嗤道:“她一个小姑娘,还能怎么着,治不了那狐媚子,恶心恶心她也行。”
素姗果然是种花的高手,那些从南齐运过来的茶花长得极好,不仅她的院子里种满了,萱宁堂和各房都得了不少,偏只有三房院子里空落落的,虽也有两株腊梅点缀,却终究不如别处热闹。
三爷一连几日都歇在曹姨娘屋里,直把谢氏气得七窍生烟,挺着半大的肚子把三爷叫过来两回,却也只坐了一炷香的工夫。虽说谢氏晓得而今正在孝期,三爷不敢闹出人命,但她几时这般没脸过,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白茶树的事儿阖府上下都晓得,就连国公夫人也听说了,叹了口气朝身边的林嬷嬷道:“我见姗丫头对二娘、四娘一直客客气气,还道老太太没跟她说过,原来心里头一直记恨着。”
林嬷嬷苦笑,“太太您还不晓得老太太的性子,素来嫉恶如仇,三奶奶又是她亲自选定的孙媳妇,最后落得那般结局,如何不憎恶谢氏。我看大娘子还算良善,不过使些小计俩,倒也无伤大雅。”
素姗的生母孙氏生生地被谢氏气死,这事儿无论落到谁头上也咽不下这口气。素姗这小手段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徒添了些笑料罢了,倒是谢氏心中有鬼,只当素姗要对她下手,每日严正以待,只把小院子守得滴水不漏,生怕被人钻进半点空子。
她越是这般,落在旁人眼中就越是觉得可笑,便是她的亲身女儿四娘素欣也有些看不上,私底下与丫鬟兰草嘀咕道:“她自个儿阴险毒辣,倒以为旁人都跟她似的。”
兰草吓了一跳,赶紧劝道:“娘子可莫要乱说话,若是姨奶奶晓得了,还不得狠狠训您。”
四娘嗤笑,“她而今满脑子都是她肚子里的儿子,何曾把我放在心上过。骂就骂了,又不是正经太太,我还怕她不成。”
谢氏进门后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二娘素彩只比素姗小半岁,因是头胎,生得又端庄温柔,最得谢氏喜爱,四娘是二胎,生得貌美浓艳,却稍嫌俗气,性子又清高孤傲,故不得谢氏所喜。四娘也不喜谢氏阴毒,更因她听说了当年谢氏进府的手段,愈发看不起她,母女二人见了面倒像仇人一般。
正说着话,又听得隔壁院子里一阵喧闹。
四娘左右不出门,只守在屋里描花样子,兰草忍不住悄悄摸出去看热闹,一会儿又悄悄地回了,一脸无奈地道:“姨奶奶差了肖家婆子去街上买茶花树,结果不如意,正在院子里骂呢。”
四娘没好气地把手里的剪子往箩筐里一扔,脸上几乎可以刮下霜来,怒道:“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姨娘。但凡是有些见识的也看得出碧云轩的白茶树有多难得,岂是街上随便买得到的。你说谢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她怎么就这么没见识,真真地丢人!”
她越想越气,一怒之下竟起了身要冲出门去与谢氏对骂,不想才将将拉开门就被二娘拦在了门口。
这府里四娘最瞧不上的是谢氏,最看不顺眼的却是二娘子素彩。虽说是一母同胞,二娘的性子却与四娘天差地别,她相貌端正,举止大方,因常在国公夫人身边伺候,得了国公夫人教导,显得气度从容,府里下人都赞她温柔端庄,偏偏四娘却只觉得她做作虚伪,假模假样。
“终日里顶着一张假脸,也不嫌累得慌。装得久了,真以为自己是国公府的正经娘子。”四娘一见她,心中便嫌恶得很,毫不客气地朝二娘哼道:“只可惜大娘子一回府,有人就被打回原形了。假的就是假的,鱼眼珠子装得再像也成不了珍珠。”
二娘却是好性子,被她这般刻薄地骂了一通,面上依旧毫不改色,伸手将她拉回屋,又关了门,这才沉声道:“你又要作甚?姨娘正在气头上,你再去跟她吵,岂不是火上浇油。”
四娘不屑地哼道:“她就闹呗,最好被父亲瞧见她那跋扈的样儿,也好认清她的真面目。”
“你——怎么这么混账!”二娘显然也气极了,一张脸煞白煞白,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怒道:“那是我们的娘亲!”
四娘也不理她,板着脸开了门,一把将二娘推出门去,尔后又“啪——”地一声把她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