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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在把租来的牛车寄存于小驿店家,并告知其稍后自有人来取后,元封子便携诸位溜进了山野树木林立的郊外。
他们一路随在元封子和阿郁的身后,先是走回到符文涛之前落脚的山间小屋,随后又另寻了一条道,拐到这世间更加杳无人烟的角落里去。如果不是对他人绝对信任,走近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方无疑是自寻死路。
沧州地界虽是一片平原,但是不代表地势不复杂:高矮相接的土坡一个接一个,足以将许多宝藏埋得严严实实。
那条由粗粝的乱石和沙泥堆砌而成的洼道,上面还残留着流水湿润冲刷过的痕迹,如今却成了他们攀山越岭的唯一途径。因为比起那些更加崎岖的地方,这条干枯的洼道倒更像是一条路了。
领在前头的老铁匠挥着开山辟路的铁锄,走一步便挖出一个向外突出的小坑来作阶梯,以便后来者上山不需费多少气力。
对于元封子而言,虽然他可能因为年迈而许久未曾涉足险地,但也算是轻车熟路,与其对比,那三位外乡人,可着实是相形见绌了。
慕容嫣的身形不算笨拙,但确实没有行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因此每踩上那滑溜松软的泥地一步,都得缓上一缓才能接上第二步。到后来,她还是不得不向自己并不丰富的生活经验低头,接受了面前那位小姑娘阿郁的善意,扶着她那只小巧却有着不符合年岁之粗糙的手掌,才胆敢放心继续走。
落在最后的白凤既要照看着身体适才恢复气力的符文涛,也要注意着面前那位冒冒失失的“巫女大人”,也比不得元封子和阿郁的轻松自如。
前面等待他们的,除却蔓生丛越之密林、重峦叠嶂之山隘、鲜少现于俗世的奇虫野兽外,仿若便不再会有什么了。
如今,他们只消顾及脚下的道路,而不必去思量如何逃避追捕、逃避厮杀、逃避世人的恶意,也不失为一件快事。而像这样的生活,元封子他度过了将近半生的时间。或许便是因为这样,人们可以从他身上看见格外不同的气质。
即使元封子是一个苍髯老头,而且疏于打理的鬓发和随意编起来的长须使他看上去甚至比一般村夫还要粗鲁,但是总有一种属于淡泊智者的气质,无时无刻萦绕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一行人自出发以来从未停歇,终于在日薄西山之时行至洼道穷尽处,一片位于山坳的平地赫然显现在面前。看上去那里曾经是湖泊,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而变成现今的模样。
如今那里长满了白茫茫的成片芒草,就如同元家大宅里的样子,兴许大宅内的芒草,便是由此移栽而去也说不定。
他们小心翼翼地跳下那片芒草的海洋,迎着沁凉的微风缓缓前行。那风将白色的芒草花瓣吹得漫天飞舞,加上山间骤降的凉意,活像是天上忽然落了一场小雪。
越走进对面的山坡,风便吹得更大,有时候足以迷住人眼,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止着陌生人继续前行。唯有那元封子借着粗壮的臂膀抵风前行,虽不曾道出一语,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正前方。
他像是在那片白茫茫的海洋里找寻着何物,凭着往昔的记忆以及敏锐霏感觉,他倏地径直走到一处,旋即唤来小孙女将芒草拔干锄尽。在那堆野草中间,居然藏着一个陶制的佛像。
元封子拿到佛像后,便向身后众人喝道:“速速跟来,对面的山坡便是目的地!”
众人如此走了少时,终于走到一处坑洞前。这洞口由旁边乱生的荆棘和芒草遮掩,好不容易发现。
元封子先在前开路,引了众人进洞。路过一段漆黑的路程,突然出现一堵巨大的石门挡住了去路。
老铁匠便将手中的佛像作钥,借着旁人的火光找准机关位置,把佛像卡在门上后,再使其向左转三圈,右转两圈,门便被打开了。
原以为洞内会潮气充盈,气氛诡异,却不料除了漆黑不见四指外,实则与洞外相差无几。
“这皇陵我先前常来,是以有些人气。”元封子颇费心机地解释道:“而且皇陵分地上和地下二层,我们只在地上住,不必害怕惊扰到列祖列宗。”
元封子说罢,便走到一个坑洞前,缓缓推开那吱哑作响的木门,邀了大家进去。
这是一个寻常可见的卧房,不同寻常的是它被建造在一个皇陵内。除了床榻被褥齐全外,竟然连铜镜和浴盆都有,这些细致的玩意想必是从前的元封子给小孙女阿郁准备的。不过可惜的是,整个墓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地方能住人。
“这个卧房是老朽往昔暂避隐居的住处,如今便让给姑娘们使用吧?”元封子看着身后那两位公子,又道:“你们两位,便随我来。大家辛苦了一天,也该好好休息了。”
得了爷爷的令后,阿郁便熟门熟路地带上盛水的器皿,到蓄有地下水的皇陵地下二层内取水,还颇有默契地吩咐慕容嫣起灶做饭,就暂时不管那些男人们的事情了。
只见元封子带着白凤与负伤的符文涛一直在陵墓里兜兜转转,直至走到某个充满异样的地方,适才放慢脚步,缓缓将支在路旁的灯火燃上。
“怎么……我听见了兵刃交接的声音?”符文涛喃喃道:“难道是我日思夜想的缘故?”
“哈哈哈……傻孩子,你没听错。”元封子讪笑道:“看看前面!”
只见这异样之地渐渐被火光照亮,一排排被悬挂着的兵器展现在眼前。它们正因时不时掠过的凉风而轻轻晃动,互相交击着,发出了所谓的兵刃交击之声。
“此地便是老朽的‘剑庐’。”元封子说着,便要去将熄灭良久的炉火重新燃起来,“可惜荒废了太久,不知还能不能派上用处……”
“前辈,你果真便是传闻中的铸剑大师‘元封子’?”白凤惊诧道:“为何竟要隐居此地,深藏功与名?”
元封子一边略为困难地生着炉火,一边回道:“既然白少侠想知道,告诉你又何妨……在家道中落之前,老朽也曾是个憧憬‘竹林七贤’,丹心豪骨之人,其中尤爱饮酒与锻铁之事。整日除却与酒肉们玩闹,便是躲在家里打铁锻器。直至有一日,我发现自己亲手锻造的利刃,居然砍向了家人的头颅……”
“老前辈……”符文涛颇为感慨地看着那老朽的背影,问道:“那您,便就此再也不铸剑了?”
“呵呵……从那以后,我隐姓埋名,做着最低贱的事情苟活,本以为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从此过上平凡的生活。”元封子话到半晌,忽地转过身去,严厉地看着两位后辈,讲道:“可惜,我唯独放不下自己的品性。我卖掉了一切,在荒废的宅邸内开了间铁匠铺,佯装只为百姓乡里锻造些菜刀、农具为生,实际上,只是实在禁不住内心所求。再后来,竟然为了避开朝廷眼线,把这剑庐搬到祖宗皇陵里!”
话毕,元封子便带着一股怨气,转过身去为锻炉生火,没想到这次一点就着了,他面上霎时也多了分笑容,说道:“酒我可以不喝,但是锻铁之事,是自我记事以来便开始的,我怎能丢下?”
锻造炉内的火光霎时冉冉升起,照亮了昏黑的墓穴,映得那一排沾上铁锈的兵刃都闪闪发光。对于这剑庐的主人而言,锻炉便如同他的生命一般,大概要直到某一天自己毁灭了,才会让它彻底停止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