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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到年底,农民们开始算计今年的结果,看看家里的米缸、仓里堆积的豆子、玉米,打量着这些东西能够吃到什么时候,是否需要再借些?
不过三河原的许多农户欣喜地发现,在苦了很多年以后,自己家里似乎开始有些缓过来了。
有余粮可以支撑到春季以后的家庭多了,如果把这些鸡鸭甚至小猪拿去周家桥镇公所后的公仓,那边按一定价格兑换给仓里放出来的陈谷旧麦,全家稍稍紧巴些都能度到夏收。
“诶,总算可以喘口气!”不少人这样想。
徐七揣着手蹲在自家地边吸烟袋。
他是最早开始试种帽子头的农户之一,不仅是屋里有余粮,他甚至找几个小子帮忙修了个新的粮囤,来存放应急和牲口用的粮食、豆料等。
如今儿子大宁做了治安警察队的小头头,小宁跟着唐文声在各工厂之间转,两个儿子都挣钱,不仅养活自己,还每月给家里十几元,生活上宽松多了。
年初,大女婿陈青用车子拉他去县城里请法国医院的大夫给他看腿,回来养了几个月虽然还是跛的但能下地,终于可以不再倚仗那木拐。
小女儿嫁给顾兴安以后很快生了儿子,上月又诞下一女,现在徐七开始觉得以前受的苦都值了!徐七脸上也没了愁苦。
他早已不是韩老星的佃户,那贼被逐出三河原以后,陈老爷便将韩家十五亩三分的地转手给他。
在女婿和儿子们帮衬下买了这块地,又用上“帽子头”稻种,徐七的腰包陡然鼓胀,尽管腿脚不利索,他却觉得自己腰杆挺直了许多。
如今他的地已经扩大到二十二亩,足够全家人吃喝的。大儿子徐成是家里主要劳力,最小的徐芹如今也能跟在他哥后面帮忙了,再雇上一个工也用得起。
主粮外也种些豆子、土豆、玉米等做补充,或者小灰驴的口粮。它是年初老大从对岸黄冈子买回来的,如今已经长得高高大大,完全一副可以信赖的模样。
徐七从嘴上取下烟锅,看着小儿子跑过来对他说:“爹,大哥问地都翻好了,他能不能带着小灰去给陈乡长家帮忙呐?”
“啧,这小子还没死心呵?”徐七感到烦恼。
徐成看上了陈学恭的孙女敏敏,那孩子蛮不错,也稳重。读完中学刚回家就被徐成看到,中了邪似地和她恋爱起来。
问题他爷爷是陈家族长、本乡的乡长,这哪里是门当户对?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弄得徐七和他吼,说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
哪有庄家杆子追小姐的道理?你才在小学念过几天,和人家那学问怎么配?老实的徐成被他爹骂得一声不吭,可出门就拐到陈学恭家后门去了。
“随他的便!”徐七恶声恶气回答,在徐芹搀扶下站起身:“只要他别把小灰卖给人家就行!”说完扭头就走,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可是他说的。”徐成听弟弟转述完,牵着小灰就走,芹芹上前一把拉住:“大哥,你还真去呀?陈家那么有钱,还缺咱家的驴?”
“你懂啥?”徐成哭笑不得:“小人家多管闲事,我不过带它去饮水,帮忙只是个借口。”
“嘿,原来你骗咱爹呢?”
“你以为他不明白?”徐成好笑地朝老头儿背影看了眼:“他心里都清楚哩。”
徐芹看看爹又看看大哥,搞不明白这里有什么奥妙,只得收拾东西自己回家。
牵着小灰往前走,拐弯过去正要走下河滩,徐成就看见一身制服的大宁斜挎着手枪,单手叉腰正在下面和人说话,他立即站住了。
但是大宁已经听到背后动静,扭头看到他:“哟,是大哥,你来饮驴吗?”
“你们……在谈公事?”徐成问了句。
“哪里,遇上就随便聊两句。”大宁说完回头挥挥手:“以后再说,你们先忙着。”
徐成就看见两名自卫队员走出来,离开了河岸。“你把地都翻完了?大哥做事就是勤快!”大宁夸了一句。
徐成让小灰在溪边饮水,头也不回说:“老二,你可当心点,别叫人拿住把柄。”
“嗯?大哥说的什么事?”大宁不解地问。
“唉,咱们自己同胞兄弟,我小时候抱着你长大,还能不晓得你做什么事,还鬼鬼祟祟地跑到这里来?”徐成声音不大,却说得很清楚。他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个笨蛋!
大宁脸上就有些阴晴不定,过了片刻问:“大哥你都看出什么啦?”
“你最近可跟人叽叽咕咕地不少呢,有心人看在眼里,还想不出你在做啥?”
“我们正大光明,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大宁不服。
他哥却发出冷笑:“家里刚过了几天舒坦日子,你别搞鬼捣乱!若是把爹妈都捎带上,你心里不愧?”
“哥,你是不是觉得光咱家、咱们三河原过舒坦些就天下大吉了?”大宁声音低沉:
“你是没出去过,没看到外面的饥民,没瞧见洋人怎么欺负我们,更没见过那些有钱人怎么花天酒地!
你不知道在上海他们吃顿饭的钱可以供全家农户过上一年的!你看了那些,我想就不会觉得我做这些事是搞鬼了。
我们不过是想让这个天下公平点,让三河原以外的农民都有个温饱而已,这算哪门子的‘搞鬼’呀?”
“行啦!”徐成打断弟弟:“你哥不是没脑子,我会自己看。我只是提醒你自己当心,我能看出来、别人未必看不出!
让你别仗着大老爷的宠信胡来。人首先应该对得起帮过他的人,其次才能帮别人!大道理我晓得你知道不少,也不想和你辩!”
被弟弟怼了这么几句,等敏敏的兴趣也没有了,徐成牵起驴儿转身就走,谁知刚上坡就看见敏敏骑着脚踏车过来。
看到他刚“哎”了声,注意到脸色不对,敏敏赶紧把话咽回去。扭脸就瞧见站在下面同样脸色不善的大宁。
“你们兄弟俩这是……吵架了么?”她轻声问道。
“没事,寻常的拌嘴而已。”大宁苦笑:“摆出长兄的臭架子训我,再不顶回去,明日他该成我们徐家的族长了!”
敏敏一怔,想想自己祖父古板的模样要是放在徐成身上……。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大宁踮着脚尖瞧兄长走远了,从兜里掏出封信来飞快地往敏敏手里一塞:“二姐,你没事帮我个忙呗,把这封信给眉眉。”说完撒腿就跑。
“哎!”敏敏又叫了声,这小子却已经飞快地消失了。本有心掉头去追,一想这要被人看到,明日在村里还不得传出大新闻?
敏敏摇摇头打消这念头。不过她骑车出来本为赴约,现在人已先走了,敏敏只好骑上车绕个圈子回家,只当是给妹子当了回信使。
她父亲正看着佣人将自己写好的字挂起来,瞧见宝贝女儿进门觉得奇怪,探头问:“你不是说去找同学聊天么,怎么这样快回来了?”
陈渠升是陈学恭的长子,受的是传统教育,却不幸还未参加童子试大清便垮了,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好在家里殷实,他自诩“耕读自在人”,倒也过得踏实。陈健敏(敏敏)是他三个女儿中的次女,最为懂事、稳重,平时捧在手心里爱如珍宝。
这也是徐七不乐意老大寻他家结亲的另一个不能开口的缘故:他怕儿子成赘婿。
“唉,你也真是的!”陈渠升的老婆姓纪,从阜南嫁过来的。她对自家女儿还是颇有了解的,将丈夫叫过去轻声说:
“肯定是去见徐七那个大儿子了,还用问?什么同学,那都是堵你嘴的借口!”
陈渠升看看纪氏:“你怎么什么都能看出来?”然后马上说:“要是徐家肯把老大给咱们敏敏,那也不错!
那孩子结结实实地,是个有名的实诚人,总比媒婆嘴里冒出来的要可靠得多!”
大女儿阿琪就是这样被个媒婆说走的,原先以为很快就能回来,没想到小两口去了安庆以后就极少再露面,为这个他没少得纪氏埋怨。
“我估计够呛!儿子进咱家门,那他家的地谁种?”纪氏摇头:“老徐一定不肯,那可是长子呢!”说完看向丈夫:“你不是总说自己有多大本事?倒是给出个主意呀!”
“别急,我这不正想着呢嘛!”陈渠升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忽然说:
“嗳,徐七的女儿不是嫁给顾校长了么?他两家交情甚好,不如你备些礼物去请徐妈妈帮忙说项,或者徐七不好意思拒绝呢?”
“这倒是可以!”纪氏露出喜色:“好歹我们几十年的老姐妹,这份薄面应该有的,我明日就去办这个事情。就算请不动她,至少能搞清楚徐七的意思。”
谁知纪氏来到顾家,和顾妈妈一提这个事,顾妈妈连连摆手:“徐七可是个固执的,我哪有本事说动他?”
“这……。”纪氏尴尬。
顾妈妈赶紧说:“你去陈家大院找纹香夫人,让她给你指条道儿吧。你们是亲戚,大老爷若知道了也不会不管。
他对徐家有恩,徐七两个儿子都在给大老爷做事,所以我建议你去找他是有道理的!”
这话可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纪氏想对呀,有这现成的门路还要什么媒婆?说不定大老爷手一挥,那徐七便连个屁都不敢放,乖乖答应了呢?
“多谢大娘指点,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你瞧我替女儿着急的,竟忘了自家姓甚。”她高兴地起身告辞。
纹香是个热心的,且自从有了孩儿,整日忙在家里正憋得无聊,听闻此事两手一拍就接下来。纪氏欢欢喜喜回去向丈夫复命。
晚间纹香将此事和寿礼讲,说你徐七有四个儿子,就算徐成入赘还有仨呢,再说他家愿意拿出一百块大洋、二十亩地赔给徐家,这买卖不亏呀!
说着、说着,忽然注意到寿礼脸色不大好,忙问:“怎么,不会是我办了啥乱点鸳鸯的错事吧?或者给老爷你添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