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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对苏昌文有种特殊的感情,在他养伤期间经常来人探望,老秦和竹子走动得多些,都是以探望葫芦媳妇为名义,双方很快便熟络起来。
老秦几乎每天来看春姑熬药,指点她熬制汤剂的办法并给苏先生号脉,而竹子则和这姐弟迅速地成了朋友,还三天两头来送些她母亲做的吃食、听苏先生讲外面的故事。
苏昌文痊愈后没几天仲礼便如约领他到顾家去拜谢,大家见他身体复原无不欣喜,又高兴他留下长住。
“这可好了,多了个好邻居!”顾妈妈见这先生谈吐得体,有阅历且读过书,笑得合不拢嘴,追着问他多大啦、家在哪里、做什么的?
她只知道这是个被土匪劫杀的商人,却不晓得后面的故事。心知肚明的兴安忙打岔过去,生怕问出有妨碍的话来。
当大家说道今后昌文在这里的生活时,顾妈妈皱起眉头来,对仲礼说:“三老爷,他一个读过书的生意人,叫他给卢家打工,是不是有点屈才呀?”
“你老人家放心。”陈仲礼笑了,用手抹抹最近留起的短髭说: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哪里会真的让他做?再说几十亩地他和那小家伙也做不来的,以后再雇一、两个工,统由他督着就行。”说完转向苏昌文:
“我大哥的意思还是希望等局势太平后你去帮他,或者把船运公司交给你也可以,他会找时间同你谈的。”
“这样好,总归还是要人尽其用嘛。”顾妈妈放下心来,笑眯眯地看了竹子一眼。
“我听你们的,两位是我东家的东家么,你们的安排我没意见。”
顾妈妈看他这样随和,不由得连连点头,和儿子说:“你看,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多么懂事呵。我一心就想给你妹子找这么个女婿哩。”
“好啊!”陈仲礼把大腿一拍说:“顾妈妈真有这个心,我来做媒如何?保管让你称心如意!”
话未说完竹子红着脸“噌”地转身逃回她自己房间去了,差点把身后的老秦叔撞倒。大家看着同样红了面皮的苏昌文哈哈大笑,屋里气氛十分快乐!
不料数日后,仲礼就接到命令要他迅速归队,临走前他特地来葫芦家,想再关照苏昌文几句。
“唉,还说给你做媒呢,看来只好下次。”苏昌文送出来,和陈仲礼前后走在踩踏得十分结实的冻土上,听他这样说不由地一笑,回答:“那我可要祝你早点回家喽。”
“你希望我得胜而还,还是铩羽而归呢?”仲礼回头看看离开几步牵着马走在后头的小四子和全副武装的卢天合,然后小声问。
苏昌文不出声地冷笑了一下,瞅着他问:“你觉得呢?”
“别人我不敢说,至少咱淮西营不会输。”
“你指的‘不会输’是什么?战场上的寸土争夺吗?”
陈仲礼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他愣了下,反问道:“打仗不就是攻城掠地么?”
“是吗?那兵法上为什么还要讲进退、取舍呢?”苏昌文看着陈仲礼,后者的步伐忽然慢了下来和他并排成行。
“嗯,那你说说这里面的道理。”仲礼道。
“军事上有战略、战术之分,战术服从战略乃是原则,战略因战术而实现乃是根本。
在战术上获胜不一定等于战略的胜利,相反,可能由于它违反了战略原则,违背了目的和初衷,或者因小而失大致使战略总目标不能实现或者遭到削弱、破坏。
为了战略目标的要求有时也会使本来可以胜利的战术行动中止,或者减弱,来服从大局的需要。
这时虽从战术上看没有获得完全胜利,但整体上实现了战略意图,总得来说是牺牲局部而获取大胜。
所以在战场上,战斗的胜利可能不仅用是否杀死了敌人或者局部占领阵地来衡量,而要看整体形势。”
“哦?照这样说来,国军即使占领了鄂豫皖,也不能说是胜利么?可赤色武装被赶走、跑路,现在正穷困潦倒地东躲西藏,这恐怕不能否认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着急调你回去呢?”
仲礼一愣,一时语塞。
苏昌文笑笑,接着说:“红军的主力确实离开了,而且已经远离鄂豫皖地区。但就在军队和政府上下欢庆的时候,有谁注意过追击部队走后留下的空档?
他们肯定是利用这个机会重新组织了队伍,再将游击队和希望复仇的民众吸纳进来,然后狠狠地打击了这处软肋。
现在军队只好再次集结,甚至可能需要命令部分追击部队停止脚步,掉头回来,重新加入征剿。结果是什么?
是所有的红军都被消灭吗?我看未必。追击的队伍被削弱了,不能把突围的红军斩尽杀绝,而新的围剿也没办法真正地‘实现治安’。”
“可是,留下的残余部分能有多少?毕竟他们已经溃败了!”
“嘿,我看你还对赤色军队太不了解。”苏昌文摇摇头:“它和军阀队伍不同,和历代造反起义不同,它不但生长在民众中间,而且深深地获得他们的支持。
老百姓你能杀得完么?当然不可能,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红军随时都可以欢迎他加入进去!
为什么这次动用堡垒合围的战术?不就是希望将他们与百姓分割开么。可实际呢?
身体即使分开,人心是分不开的,纵然暂时他们不搞苏维埃了,也许老实给地主种地了,但那炭柴上微微闪动的火星,随时可以复燃。”
“你对这些人这样有信心?”
“不是我有信心,而是事实必然!”苏昌文站住脚:“已经走很远啦,我就不再送了。
请陈三爷记住,杀死个把红军或者占领些乡村很容易,但要真正扑灭心里的火,那才是难上难的事,尤其你所面对的是占国家人口九成以上的人民。
别指望最终的胜利,更不要期待一个淮西营为天下带来太平。
若是贫富的巨大差异不消除、社会依旧不平等、自由,仍然有弱肉强食存在的话,即使你今天取得若干战果,但在战略上还是无法胜利。
有战斗力的淮西营应当为国家和民族的和平做出贡献,而不应成为暴政和残酷镇压的工具,那会是悲哀和不幸的!”
听了苏昌文这番临别赠言,陈仲礼心里说不清的感受。
他想起不久前蔡家被逼卖田土、宅院还债,因姑娘受欺负而不得不离土迁乡的事情,想起进攻途中看到的那些被先头部队焚毁的百姓家园,还有铲共义勇队吊到树上随风摆动的黢黑尸体。
他不禁打个寒战。难道这战争会像苏先生讲的那样果真没有胜利么?他忽然后悔没将苏昌文带来,不过这不可能,他是绝不会背叛自己信仰而加入对方的。
“嘿,他不会在家秘密地搞赤化吧?这可要在写信时提醒大哥一声!”他想。
无论作为地主还是军官,他都不能赞同苏维埃的做法,但从心里也同意苏某人的话有些道理。然而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靠杀戮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随着他们临近前线,烧杀的痕迹越发明显起来。
陈仲礼从部下的眼里看到的是对没完的征伐所表示出的不耐烦,甚至他注意到每晚宿营后便有人聚拢一起低声抱怨,而军官们或者故作不知,或在他面前装聋作哑。
那些站在路边、远处冷漠、警惕地看着他的队伍的当地百姓,则让人感到压抑、陌生和敌意,各连队列里的说笑声都因此被噤住了,大家一路默默地行军,心情紧张而复杂,像到了异壤一般。
桃花打苞的时候他们奉命进驻了一个地方,叫做鸡鸣店。
这是个三百多户人家,被一条宽阔但并不深的溪水劈成两部分的大村庄,据说这名字乃是村东的鸡叫要侧着耳朵才能在西边听清的缘故,特地形容两岸距离之远。
当地乡绅聚集在最大的财主龙家摆酒宴招待国军长官。席上龙老爷絮絮叨叨地向陈仲礼哭诉赤匪、暴民们是如何分掉自己的财产并将他家老太爷扔入井中的。
“哦,这真是可怕。”仲礼心中由最初的不耐烦泛起几分同情。
“哼!这些穷鬼以为他们能闹几时?如今我不是又回来了?我家老大现在是还乡团的大队长,手里有上百团丁和几十条好枪。以后谁再自不量力就让他尝尝厉害!”
“呃,那是、那是。”仲礼敷衍地答道,对那张因仇恨而变形的狰狞嘴脸感到不快,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贵地山清水秀,一定物产丰饶。请教龙老爷,这一带的收成如何,佃租几成?”
“哟,一听就知道,您也是大门户出身吧?不怕长官笑话,收成我是从来不问的,自有管家料理。
至于租子嘛,历来的规矩是五五,近来年景不好自然多收些个。这次回来路上我就合计好啦,本家同宗的算六成,外姓自然多些就按七成收!”
陈仲礼吓了一跳,想想自家的佃租差点吐出舌头来。他自小不曾想过还会有这么高的佃租。可是那些佃户们交完租子后还能剩下多少,够活到下个收割的季节吗?
“哼,狗东西们耽误我的、从我家拿走、吃下去的,我要让他们分文不差地还给我、吐出来!以为没事了么?休想!”龙老爷愤愤地说道。
“爹,说得对呵!”这时那龙家的大少爷抖擞威风,他命人赶了群衣衫破烂的女人到院子里,说要给国军长官看个新鲜。
陈仲礼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下令让院子里的女人们脱光衣服。“这是做什么?”陈仲礼吃惊道。
“嘿,您没见过吧?让她们光溜溜地站一排在院子里,唱歌子给长官助酒兴!”
“没、没这个必要吧?再说天这样冷……。”
“长官别客气。都是些坐实的赤匪家属,就是冻死几个也不妨。”
陈仲礼目瞪口呆。他虽听说过还乡团的种种恶行,但眼前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可又不好立即发作。
勉强坐一会儿只好推托不胜酒力,命王四搀扶着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倒在床上时还真觉得有些晕眩了。
恍恍惚惚像是苏昌文走过来对他说:“看和你喝酒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的淮西营算什么?不过是他们手里的棍子,是为那帮坏蛋卖命的工具!
一根随手拣来、用过就可以抛掉的棍子罢了!多么悲哀、多么不幸!胜利?你还期望着能有真正的胜利么?”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唉!小四子,让老黄回去清点补给,告诉李雄他们几个马上带人修整防御阵地、查哨。别在那里卖呆了,鬼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发完脾气,陈仲礼觉得自己的脑子混乱、模糊。他努力想弄明白这些事情,但头疼得蹦蹦直跳根本想不进去任何东西。
渐渐地,他什么也没搞懂,就这样无知觉地掉进黑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