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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桐没想到外面有人吓了一跳,忙带笑给他们相互介绍:“这位韩少校,是敝师政工处的处长。这是我的老同学,刘思敏先生,他今早刚到的。”
“韩秀楚,失敬、失敬。”韩少校没有主动伸手,却微微地躬了躬身。刘思敏坐着没动,跳跃的灯火下看不出脸上什么表情。
韩少校在李桐让给他的一张马扎上背对门口坐下,一边伸手烤火一边用平常的语气说:“李主任对朋友苦口婆心、一片至诚,果然够朋友。
不过刘先生初来乍到,身体尚且虚弱,对咱们兴许还有偏见。不妨请他先安静几日好好休养,有话等以后再慢慢说不迟啊。”
“韩长官是特务吧?”刘思敏忽然说,声音不大,但仍令李桐很不安。
韩秀楚微微地笑了:“巧得很,和刘先生是同行,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其实什么特务不特务的,就是执行特殊任务的人而已。
刘先生要保护红军的利益,我呢,在保护‘白军’的利益。无论红白,其实目的都是出于斗争的需要而保障胜利之获得,难道不是吗?”
“嗯,可以这样理解。”
少校指指炉子开玩笑地说:“譬如这炉中的薪炭,黑黢麻搭地。在此炉或在彼炉并无所谓,炭终究还是炭,这个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见刘思敏没有反驳他便扭脸对李桐说:“李主任刚才对于‘革命’的话我都听到了,这是个很好的理解方式。
就象一个久病的人,家里急切希望他能一下子转危为安,于是乎医生依着意思下剂猛药,那人怕因此就呜呼哀哉了。
应该仔细辩明腠理、按脉当诊、适度用量,依着轻重、缓急分别去治,抽丝剥茧方能逐渐治愈。治病如此,治理大患之国也是同样的道理。
古人云‘治国如烹鲜’,那是多么的小心翼翼,哪有以鼓噪、动乱乃至暴力而实现的大治?汉文景、唐贞观直到清康乾都是在平安与稳定中才做到盛世。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民生艰难,唯有统一、安定的社会能达到恢复或复兴的目的,这就需要我们不分党派携起手来,共渡难关。
假如以政见不合为由煽动、造反,难道这就能使天下百姓安康富足、换来世间大同?把一群人的衣食、田亩分给另一群人难道就叫做天下为公?
以暴力给部分民众带来喜悦却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上,难道这也叫法治、公平和平等的社会?”
他看看不语的刘思敏继续道:“三民主义也好、马克思主义也罢,都是为了大同理想的根本目标。什么是大同?求同而存异也,绝对不是消除不同的政见或声音!
我们也不是生来与共产党有仇,所以不得不战斗、不得不围剿乃是为了社会大同的目标。否则就无立锥之地,如同那些被你们赶出家园的人一样早成丧家之犬了。
刘先生,你乃热血青年,你期盼的和我们期盼的其实大同小异,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建设国家、实现民主和富足呢?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地厮杀?
难道就真的毫无五族和睦、团结共荣之可能了么?
未必如此罢。在下倒以为,刘先生正是年轻、朝气有为之时,理当为国家的安定与民生幸福多做贡献,强似愚忠地献身主义、殉难不避呵。”
“唉,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我投降。”刘思敏摇摇头。
少校马上摆手说:“非也!不是投降、而是反正。从唐朝尉迟敬德、到前清早期的施琅哪个不是大英雄?降者、贪生怕死之辈也,与心向大业、拥戴光明那是根本区别的。
何况既知前途有误幡然而返,这样的勇气又有几人?”他看刘思敏仍然沉默,知道应该再添把火,便向李桐使个眼色。
看来他方才在外面已经听了一会儿,李桐暗自生气,心想阿毛这小子竟不递个消息,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妥的话没有?
后来听他意思才放下心来,明白是要自己相助的,于是用铁筷子将火挑旺些,接着韩秀楚的话不紧不慢地说:
“刘老弟能做到这样地步,大约也曾立过战功的罢?那当然不可能是什么贪生怕死的人。
其实方才韩处长一番话,是希望你看清形势、调整位置,及时地站到于国家有利的方面来,乃是一片好意呵。”
“我这番好意还有一层想法,是出于对刘先生安全的保护。”
“啊,保护我?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听到说刘先生乃是保卫局的干部,这个身份现在可十分危险呐。”少校肯定地点点头:
“好像此前你们逮捕了不少指挥官和地方上的骨干,并且当作反革命或间谍处死了对吗?你大约没想到吧?
有些俘虏故意把他们当中混杂的保卫局的人指认给我们,甚至悄悄杀死泄愤。
我已经见过两、三个这样的例子了。所以说你现在处境不妙,连自己人都想要你们的血呢,这恐怕……。”
他没继续往下说,刘思敏却不由得身上打个寒噤。对自己说了句:“难道这么快就报应了吗?”
现在他更加怀疑是自己人中的一个把他的身份透露给了敌人,大约正如韩少校讲的,他们是想以此泄愤、报复吧?
回想一下自从进入保卫机关后,在“为了使红军机体更加健康”的口号下,他曾按照上级指示执行过数百次的抓捕行动。
范围下自普通士兵、赤卫队员,上至师、团级指挥员和县、乡级领导干部。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记不得那些面孔了。
一般的情况下被逮捕的人直接由内保部门带走,他只参与初步的讯问,没权力进行审判,但刘思敏可以相当肯定这些人中绝大部分是被处决了。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上级的指示,也从来没犹豫过任何抓捕命令。那些男女、老少的犯人在他看来都是令人厌恶的渣滓,丝毫没有值得同情的必要。
可经过韩秀楚这一句话,他忽然恐惧了。
“我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呵,他们怎么会恨我?怎么可能要我的命?这定是他的诡计或宣传,想要挑拨我和同志之间的关系!”他心里想。
然而有些话他还没琢磨透甚至被他们讲得有点糊涂了。固然国家的建设需要安定太平,可是红军为穷人分田地也并没有错呵。
回想那些农民渴望和兴奋的眼神,刘思敏脑子里乱了,不由得伸手抓抓乱蓬蓬、沾满灰尘、蛛网的头发,心里一阵烦恼和不爽,禁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韩少校见他心情烦乱很感满意,他想这个效果应该是很不错的了。于是用了和缓的口气,故意对李桐说道:
“刘先生近来一定非常辛苦,恐怕也没有好好休息,不如早些送他回去好睡一觉,也给他个安静思考的时间。如何?”
“对、对!”李桐虽没完全理解他的用意,但也觉得应该让刘思敏睡个好觉,赶紧笑着说:
“那咱们别再聒噪了,白让人嫌的。我这就派人送你去休息。处长看刘老弟今晚住在哪里比较好?”
韩秀楚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这个嘛……,我倒没细想呢。不过天已经晚了,现在准备恐怕来不及。
先请刘先生回去忍耐一晚,明天咱们到镇上找个干净房间、铺下暖和的被卧,再请他移驾过去怎样?”
“好是好,只是那里面就铺了层稻草,冷得厉害,怕夜里委屈了他。”
“还不打紧。”少校递个眼神说:“再说刘先生若不回去那些人肯定要胡乱猜想,说不定误以为我们做了什么交易,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还得请刘先生和你的同志们一起忍一个晚上,不过要是太冷的话请李主任提供条毯子应该没问题吧?”
“别、别!”刘思敏摆摆手:“你要么不要给,要么给我们每人一条毯子。总不能我一个人暖和,大家在旁边挨冻吧?”
“哦,对!这是应该的,我们立即着手调拨就是。”韩秀楚恍然地应承着,一面悄悄看了李桐一眼嘴上说:“刘先生身处难中不忘同志,真是可贵得很!”
“思敏的为人我很清楚,他是个办事认真、有理想、重情分的人。那么思敏,再喝最后一杯,然后我亲自送你回去。”李桐很得体地劝酒,并且顺口改了称呼以示亲近。
刘思敏被连连劝酒,脑子里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地已经不大清楚,甚至有些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俘虏们中间的。周围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好像在问:“怎么样?”
“怎么回事?”
“喝醉了……。”
“他怎么……?”
后面的私语他听不清了,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眼前走过一个个脸孔,这是些什么人啊?
他努力想看清楚些,却又做不到。思想也模糊了,像有人和他说你做得对,坚决执行上级命令而且革命觉悟很高;
而另一个人却磨磨唧唧地在耳边反复嘀咕着革命有许多种方式等等;然后韩少校微笑着看他,手里却摆弄一只左轮手枪。
那不是自己的手枪么?哦,对了,它被士兵们缴获啦,可那支手枪不知怎的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压迫得他喘不上气来。
这时一个声音清晰地问他:“你是保卫局的,姓刘对不对?”
“我、我不是……”
“我认得你,是你带人抓走了我们团的政委。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快说!”
“快说、快说!”又几个人催促道。
“我、我不知道。我、我是执行上级命令的……。”
“不老实!叛徒!不,他肯定是特务!”
“不、不,同志们,我、我不是……”
“别他娘的否认了,你这小白脸要不和他们一伙,狗东西们怎么请你喝酒吃肉?”
“还有毯子,你怎么解释?”
“他们给的……,你们每个人都有……。”
“呸!老子们才不用这脏东西呢!”一个粗暴的声音狠狠地说:“咱在前线流血,这帮杂种在后面杀咱们的人,你还我老婆来!”
“还有我们排长!”
“三营长和司务长!”
“还有我们连的党代表!”
“联英大姐和宫区长!”
刘思敏一激灵,顿时睁开了眼睛,见自己周围是好多晃动的黑影,几只有力的手按着他的胸和肩膀,令他紧贴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不知是谁黑暗中惊慌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啥,审问特务呢。”立即有个回答说。
糟糕!他立即清醒过来,意识到有人要对自己下手。但是他们压得这样紧,几乎让刘思敏难以呼吸。
“同志们,咱没证据,可不能胡来呵。”一个人在外围低声说,那是和自己一起被俘的三十三团政治部江主任。
哎呀,他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这些人里只有他清楚,那么肯定是他……?虽然这样想刘思敏还是沙哑地央求道:“江主任,救我!”
“喊什么?小心老子拿反动派的毯子闷死你!”刘思敏脸上挨了一拳头,嘴巴里涌出腥甜的血气味道。
“哨兵!”有人报信,这几个人影立即躺倒在周围假装睡觉,黑夜恢复了安静。
一支手电的光束从棚子外面照射进来,沿着篱笆扫了一圈。刘思敏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他生命的最后机会了!
手电光眼看着收回去,那警卫正要转身离开,刘思敏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突然从地上跳起来,踩着别人的肚子和肩膀向门口扑去,嘴里大声地叫:
“救命、救命!”有人喊:“他要跑!”刘思敏的腿被抱住“噗通”倒下来,黑影们压上来拳打脚踢。
他只顾抱头蜷身“啊、啊”地大叫,周围空气里飞扬起稻草和尘土,混杂着浓重的汗味和体臭。
“呯”地一声枪响,被吓坏的卫兵终于开了一枪,有人呻吟着倒了下去。马上响起许多脚步声,手电惊慌失措地到处乱晃着问:“哪里、哪里?什么情况?”
韩秀楚全身武装地出现了,他借着手电的光亮看看倒在地上向外咳着吐出碎牙的刘思敏冷笑了声,然后严肃地对穿着衬衣赶来的李桐一摆下巴,说:
“快把你的老同学救出来罢!”看着几个人进去连抬带架地把刘思敏弄走,他严厉地回头打了带队班长一个耳光,斥骂道:
“混蛋,你怎么管事的?再发生类似事件我打发你去埋死尸!”说完回转身来到李桐帐篷前,伸头朝里面看看,见军医正在给刘思敏揩抹血迹。
他招招手把李桐叫出来,低声道:“老弟,你立大功啦!兄弟定向上司保荐你,等着领章上加杠杠吧!”
说完拍拍他的肩膀,得意地掸掸下摆上沾的灰尘,背起戴着雪白手套的两手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