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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上回救过党代表,但那是撞上的,和亲身参加战斗的感觉大有不同。
当子弹呼啸飞过,身边的战友被击中倒下,漫山黄色军衣的小人涌向自己,任何初上前线的人都禁不住两腿打颤、呼吸急促。
叔仁也没例外。他后来还经常回忆自己看着遍地的敌人忘记了开枪射击,直到顾参谋长拍了自己后脑一下才醒悟过来,他深以为耻。
不过也怪了,在用刺刀刺透了一名瘦高的白军以后,他面对战场就突然能冷静了。
叔仁逐渐从师长和其他干部那里学来了如何观察地形、敌情以及布置火力,甚至有了两、三次带队到前沿堵漏的经历。
党代表和师长都很意外他的勇敢、多谋,觉得简直是拾到个宝贝一样,可惜听说他的家庭背景不是很好,且有个在白军做军官的哥哥,所以不敢让他带队伍。
不过心眼老实的叔仁不计较,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忙忙碌碌挺好,偶尔还能到最紧张的地方过过瘾。时间一长大家习惯了,便给他个尊称叫“救火队长”。
名义上的“队长”,实际只管一个兵。他是英山人叫李柱。行军的时候都是他背油印机,叔仁则负责携带纸张、油墨之类。
平时叔仁叫他“老李”,实际李柱只大他三岁。李柱做这个倒不因为有文化,他本就是个印刷工,对于如何搞油墨、蜡纸很有办法。
每到油墨快用尽时他便化装出去几天,然后又能带着不知哪里弄到的油墨和蜡纸回来。
叔仁听别人讲这其实冒着极大的危险,但他总是把东西上交时摇着脑袋不在乎地报告说:“没啥情况,一切正常!”
直到有一次叔仁吃惊地发现他袖子上有很明显的两个穿过的弹洞,才知道曾经有七、八名民团追赶他。
“唉,要是这样就别冒险啦。”他担心道。
李柱‘嘿嘿“一笑轻松地回答:“没事,偶尔也有被兔子咬的,算不得什么。”
叔仁诚实、和气,打仗却不是个胆小鬼,这使他在同志们中间赢得了良好的声誉。
加上他有文化,替人写家书、代笔总结甚至检查什么的都乐意帮忙,这个热心、善良的小伙子在部队上非常有人缘。
实际上,除去党代表、师长和政治部唐主任三个以外,没人知道他的身世,而王树不是他的真名这事,连这三位也不清楚。
他几乎忘了以前的自己,忘了那些土地和收成,甚至红菱的模样在梦境中也不大清晰了,尤其是当他遇到苏樱以后。
两个人相遇纯属偶然。她在英山苏维埃做妇女工作,那天是带了一个赤卫队员来这边办事。
本来可能就那样擦肩而过的,路旁有个正在游戏的儿童滑进河里拼命求救。
苏樱正往河边跑,对岸已经有个红军跳进去用力划到孩子身边将他夹住带到岸上。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上来时,苏樱惊喜地认出那是陈叔仁。“咦,怎么是你?”
“哎呀,真是巧得很!”叔仁抹了把脸上的水笑嘻嘻地开玩笑:“今天真是喜鹊喳喳叫呵,出门先洗澡,然后就碰到老朋友。”
苏樱脸红了,她让赤卫队员帮着老乡把孩子抱回家,自己看着叔仁安慰好千恩万谢的孩子母亲,边拧着衣服边走过来:
“你看,才见面就像落汤鸡似的,真不好意思。”叔仁把手枪拿出来甩着枪套里的水说。
“这叫什么话?你救老乡的孩子很勇敢,我瞧见啥模样是次要的。”苏樱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嗯,看起来可是个真正的红军啦。记得不,当年你在大街上就迫不及待地问我能不能一起走呐。可如今,你也是个干部了罢。”
“是呀,我在邓师长那里工作。”叔仁点点头自豪地说:“不仅当了红军,还上过战场呢,可不是当初你眼里那个土豪家的少爷啰!”说完咧嘴笑起来。
“看得出。”苏樱很高兴:“我记得你当初很怕水,现在居然可以下水救人了。叔仁,你身上的变化可真大!”
“我在苏区的名字叫王树。”叔仁告诉她:“组织上考虑让我用化名,不过脱胎换骨了是真的。
游泳是党代表教出来的,他说作为战士本领要多点,将来才能够在任何地形、环境里和敌人周旋。”
“他说得很对!”苏樱肯定道,继而歪着脑袋仔细看看叔仁:
“好啊,王树同志能够成为我的战友,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话题一转又问:“家里都好吗?我似乎听说你结婚了?”
叔仁脸上发烧,他想起自己还不曾向苏樱坦白过这些。“你怎么知道的?我来苏区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些。”
“有次遇到老吴。”苏樱简单地告诉他没有更多解释,叔仁了解地下工作的规矩,便点点头回答:“那是个封建包办的婚姻,说实话不太是我想要的。”
说着抬眼羞涩地看一眼苏樱:“来苏区后有消息说她生了个男孩,我都还没见过。名字还是他大伯给起的,叫桐儿,桐柏的桐。”
“哦。桐木结实挺拔,是个好名字。”苏樱笑了。叔仁看着她阳光下的笑脸,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苦笑道:
“糊里糊涂就当了爹,也说不上有什么好。再说……,唉,我理想中的爱情并不是这个样子呵!
可是又觉得不能就这么去和人家决裂,毕竟她和孩子都是无辜的,且我既为人父母就应该负责,如果连这点德行都没有,那还谈什么革命?
古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在讲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要讲德行、尽义务,才能使社会、国家的风气得到改善,进而实现天下太平的目标。
作为一个革命者,我觉得应该严格要求自己。那种一进山就打着追求爱情自由的口号抛弃糟糠之妻,甚至一不高兴便轻易离婚再娶的作法,我做不来,也看不上!”
苏樱很认真地听着,微微地咬紧下唇。她知道这是叔仁的心里话,但从心底里听他说到妻子、孩子的时候,不知怎的苏樱微微泛起一阵酸酸的感觉。
从上次她俩谈话中相互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苏樱内心里便暗暗地存着一种期盼,直到她震惊地听到叔仁已经成家的消息,仍觉得不可思议,告诉自己说那可能是为了让她安心工作的一个借口。
今天他面对面地承认了,这既令苏樱如释重负,同时也让她非常失望。
眼前的这个青年显然是一个矛盾体。他既拥护革命又维护传统,能大胆地抛弃舒适生活却不想摆脱自己不喜欢的婚姻,名下有良田商铺但从事的是与统治者对抗的事业。
然而这就是真实的陈叔仁,他是纯净的,犹如一片玻璃让她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遮掩、没有修饰,这样的性格正是吸引苏樱的地方。
他们并肩走在遍地青翠、水声潺潺的小河边。太阳照在叔仁身上蒸发着,使原来打湿的外衣渐渐地颜色变浅。
两个人开始谁都没再说话,不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和如何开场,场面有点尴尬。李柱怀里、背上都是印好的报纸。
他远远地在柳树下磨蹭,不愿意过去打扰他们的交谈。“不早啦,我还得赶路呐。”苏樱回头看见送孩子后返回的赤卫队员正朝这边走来,便理理鬓角大方地说。
“哦。”叔仁掉转身来看着后面忽然道:“还能见面吗?”
“也许吧。”苏樱意识到他的试探:“只要咱们都还在苏区,说不定哪天就像这回一样‘啪’地就碰到了呢?”她故意说得轻松愉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苏樱,你知道吗?我很矛盾。”叔仁的话被她用目光打断了。
“我知道、知道。但是,正如你所说的,革命者首先应该是一个敢于负责任的人。这是你的原则、你的生活、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我尊重你,也支持你的想法。”
苏樱急急地说,指着河里:“喏,就好像这片水中漂流的落叶,它暂时和陆地分离是因为它选择了这样,谁知道它是否还有停下来或被潮水冲上河岸的可能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也是叶子,随缘分吧。刻意追求的东西反而没了天然的美丽,玻璃经过打磨还会是那般透明、光洁吗?”
她抬起眼来看叔仁,长长的睫毛之间闪闪发亮。
她微笑了:“你问还能不能见面,记得上次也问过同样的话。我还是那句,心里存着彼此就行,何必相求常相随?
你现在是红军的干部,也许部队会行动、要转移。我们也许相见,也许别离。有什么关系?总之是、保重自己才有再见的机会,对不对?”
说完拍一下正不知如何作答的叔仁肩膀,迅速地从他身边跑开了,离开不远又回头看看,见叔仁还站在原地看她,便使劲挥挥手喊:“王树,再见,保重身体啊!”
说完快步走向赤卫队员招呼他一起上路,其实心还却还在河边,她诧异地想:
“咦,这家伙的肩可比以前厚而且结实了,大约是部队锻炼的结果吧?”然而不再说话也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朝小桥方向走去。
从这天起红菱的形象在梦中就模糊了。叔仁经常一个人的时候问自己苏樱最后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连着好些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自己肚皮上用手指头写“樱”字。
“唉,笨蛋,那天居然说这样的话!”他非常后悔,埋怨自己说:
“应该说自己多么想她、念她才对,怎么竟扯这样远了呢?唉,连拉住她都不曾,真是临到阵脚就发慌。唉、唉,不应该呀……!”
人的一生必须面临无数次选择。这些选择是不能重新来过,就是说后悔不得的。
在国民政府即将发动军事围剿的前夕,无数的各色人等都在社会潮流的漩涡中挣扎、被迫做出自己的选择,而他们付出的岂止金钱、权势,甚至还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站在决断的路口,可谓人生中最令人胆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