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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还顺利。由于先期做了准备,加上两家联手,干粮的提供量很快达到十四万斤。
船帮派出二十几条船抢在尚好的天气里把县里、庄园制作好的干粮运往寿县,交给等在那里的运输部队。
但这年的雨水似乎出奇地多,在连绵不绝、雨水忽大忽小了十天后,突如其来地倾盆而至。河水一连数日不停歇地暴涨起来,所有的交通又中断了。
寿县城垣的护城河本来就是通过运河与淮河相通的。大河水涨起来灌进运河,城壕是早已不见了,原本宽七丈的护城河此时看去倒比那淮河上涨前还宽阔。
波涛直拍城垣的外墙,许多杂草、枝杈和被水泛起来的衣物、家具都堆到了城门洞里,远远望去能够在如烟的雨帘后望见些灰蒙蒙的东西,那些是城外被淹没的房屋。
城里也不能完全让人放心,多处民房进水,有些破旧的禁不起浸泡很快便歪斜或倒塌了。
本来停泊在城外码头上的船只现在可以一直来到城下,每天都有数千惊慌失措的人被船帮接走,送他们去比较安全的地带,但还有很多人相信它古老的城墙可以结实地保护自己而不愿离开。
留在城里的少数军队帮着警察维持秩序,政府宣布控制粮食发放和购买,所有粮店都得到了申报库存的命令,当然,没人愿意老实执行。
陈寿礼等人都被困在城里了。并不是没法子逃走,而是他不愿意走。
兴安精神好多了,而且也能看看书、报,稍微走动走动。不知道怎么的他的一位同学得知他在这里住,就特地找来看望。
后来还带了一个洋人。这洋人据说给兴安吃了一个白色的药片,第二天居然退烧了。寿礼回到城里后不久认识了这两位,画家许方严和英国人传教士马托尼。
说起传教士陈寿礼还是第一次和洋人面对面,以往常听说百姓与教会发生冲突,又或者教士们侵占有主地产等,所以对他们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但马托尼治好了兴安的病,因此他也就礼貌待之。接触几次后发现这个乐天的洋人很风趣,而且从不过多地提及自己的职业。
“我是上帝的使者,但我不能每时每刻把他老人家放在嘴边呀,那样的话就是凡人也会感到厌倦的对不对?”
马托尼这样半开玩笑的解释令陈老爷哈哈大笑。汉语流畅的马托尼在中国已经度过了十一个年头,他当然知道怎么讨这位有钱乡绅的欢心。
有一天大家闲在兴安屋里聊天,外面雨声“哗哗”地响着。五音观所处地势较高,院里的积水只将将漫过地面的青砖而已。
屋顶上倾泻下来的水顺着墙脚的排水沟流淌出去,发出很大的声音。一清起身默默地掩上窗子,噪音立时小了许多。
寿礼开口:“外面茫茫一片,不知有多少人家遭灾。原以为不会再有雨水,谁知竟来个反扑,比半月前还厉害。这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呵?
最糟的是秋天的庄稼恐怕会大面积减产,甚至颗粒无收,靠天吃饭的生活真是可怜!”
“贵府上也会被淹没吗?”马托尼问。
“那倒不会。”兴安把喝完的空碗递给一清,笑着说:“这粥真好喝,师太若是还俗,去开个粥铺一定宾客满门!”
“实际上我师傅俗家就是做馆子的。”一清微笑道。
“哦,难怪!”兴安叹息一声,又掉过脸来对马托尼比划着继续说:“我们那里地势比较高,水都流到山下去了,存不住多少。
所以淹倒是不会,只是山下的水稻、果树、瓜田难免要遭殃啊!”
“怎么会?”马托尼惊奇地说:“难道你们没有排水沟吗?
造物主给了水最好的灵活,如果让它任意流动当然不行,那么可以做一些排水的那个……水渠,把水引到合适的地方就行啦。”
陈寿礼心中一动,连忙接上去问道:“可是在哪里修水渠,修多深、多宽应该都是有讲究的吧?不知道马先生懂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呢?”
“这个简单。马托尼的家乡也在山上,也有很多……水渠。”他把十指分得很开,手掌向下做了一个扎的动作来表示这样水就从高处被引导下去了。
“在它们中间是……庄、庄稼,没事,不怕,因为水在沟里。”
“哦,马先生原来不止知道天上的事情啊?那么你还会些什么,会修机器吗,或者知道怎么种庄稼?在你们那里是怎么种庄稼的呢?那边也有稻谷吗?”他进一步问。
“哦,不。很抱歉我没那么大本事。马托尼会看天象、气候,偶尔研究物理和地理,也懂一点机械和土木工程。但是种地的事情可一点也不会。”马托尼笑嘻嘻地摆摆手指头。
“不过我知道有人会这个。”他挤挤眼睛,卖个关子,不慌不忙地说:
“我认识一位荷兰先生,一个老朋友,研究农业的,果树、花卉、母鸡还有奶牛什么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给陈老爷认识。”
“他也是传教士?”兴安好奇地问。
“不,他在省城办了一所农业专科学校,在教书,也做调查、实验什么的。不过现在他也因为洪水被困在这个城市里了,还有他的两位同事。”
“好啊、好啊!那就麻烦你都给引见、引见。”陈寿礼高兴地对兴安说:“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咱们种田的人总直不起腰来,不能过得轻松些呢?
你看,一闹这天灾收成就大受影响。我们靠天吃饭,就要看老天的眼色。难道祖祖辈辈就这样忍下去,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
我想不通,可觉得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知道答案。所以,”他朝马托尼抱拳道:
“我得请各位帮我找几位诸葛亮来。要是能够有好主意、好办法,哪怕只是让乡亲们少吃些苦头,陈某感激不尽!”
“陈老爷是一位有良心的绅士啊。”马托尼画了一个十字:“上帝会格外照顾你的。我在贵国这么多年,看到很多不平等的事情。
地主一味替自己打算而不考虑农民的死活,这是不对的。且不说他们作为人是否有生存的权力。我打一个比方,中国有句成语,叫做‘杀鸡取卵’,他们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地主的幸福来源于佃户和雇工的劳动成果,假如这些佃户和雇工的生存都成问题,谁还去想怎么提高产量,或者如何防范灾害呢?
他们当然也没有能力送自己的子女去学校接受教育,这样一来下一代也是同样愚昧无知,整天只为保住性命而活着,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创造性,也不可能有生产积极性。
陈老爷,如果你管理的佃户和雇工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笨蛋,你是不是需要花更多的精力、或者雇佣一些聪明、有文化的人帮你呢?
那么不是要花更多的金钱吗?这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绝对不是!
所以答案是,把农民当作会种地的机器甚至牲畜是错误的。应该让农民接受教育,帮助他们并且适当减轻他们生活的压力,让他们学会积极、主动地耕作和思考。
教给他们一定的技术,让他们能买到比较好的工具和种子,愉快、努力、高效地种出粮食来。
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说实话在这个国家里,农民拼命种地一年的收成只有我们国家的一半。
不是土地不好,也不是他们不够勤劳,是知识、技能和学术的原因造成的落后!”
“哎呀,没想到马先生对农事有这样精辟的意见。佩服、佩服!请问在你们的国家里也有地主和佃户么?”
“当然有,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彼此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英国、法国、德国还是中国,不同的是大家的法律和做法有差异。
在英国是不允许地主这样压榨农民的,我还见过这里有些地主用私刑。哦,那简直是犯罪!”
陈寿礼思考了一下,很认真地对他说:“马先生,我不是这样的坏地主,当然我承认这种人是存在的。
我办学校让村民可以把他们的孩子送来学习,也尽量给他们工作机会。我的佃农从来不受到打骂和威胁,也没有发生过逼迫他们买卖子女的事。
但是我知识、能力有限,不知道他们还需要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想请你和你的朋友到我那里去生活、工作,我付给你们工钱,很优厚的报酬!”
马托尼满意地笑了,看来自己已经打动了对方,于是进一步说:“陈老爷,我喜欢你的态度,也知道你是一个向往文明的、礼貌的绅士。
我还听说你的弟弟们中有在日本留学归来的、有军队的优秀指挥官,还有高等学校里的高材生。
所以我认为和你这样一位地主合作应该是件愉快的事情。不过我不要你的报酬。”他点点头,加重语气道:
“是的,一分也不要!我是一名上帝的使者,我只希望你允许我尽自己的义务就行了。”
“你是想传教吗?”陈寿礼有些注意地看看他:“要建立教堂吗?”
“哦,不。”马托尼解释说:“天主教会才要建教堂,而我是个耶稣会的教士。我只需要一间木板房安身就可以了,没那么麻烦。”
“那很好。”陈寿礼满意地说:“我听说在一些地方教会要求农民给建造高大的石造教堂而且还因此出现了许多冲突,如果你和他们不一样就好极了。
不过我可不能让你住木板房呵,怎么说也不是中国的待客之道。”他摸摸胡须沉默片刻,决定地说:
“这样吧马先生,我请你教我们怎样挖引水渠,你还可以到顾校长那里去教课。你可以在本地传教,但是不能强迫入会,只能由人家自愿。
你还得负责帮我说服你的朋友,懂农事、会种地的那位到我那里工作。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为你在学校隔壁造一处做礼拜和居住的房子,再拨十亩土地做供养,如何?”
马托尼不明白什么叫供养,兴安向他解释供养就是这些土地上出的租子可以由他支配,但土地所有权仍归业主所有。
马托尼听完把两手一拍说:“很好,我同意!”接着又问了一句:“我可以带个人一起来吗,一个女人?”
陈寿礼吓了一跳:“女人,什么女人?莫非马先生拐了一个洋尼姑?”
“非也、非也,女人……我的媳妇、老婆!”
“啊?你可以结婚的么?”
“当然,我可不是天主教的神甫。”马托尼笑了:“她现在在南京,是教会医院的护士。如果你同意,我写信让她来。”
“护士?那她看个小病应该没问题吧?”兴安替陈寿礼问道:“你们还有孩子么?”
“两个孩子。”
“好吧,都让他们过来。”陈寿礼挥挥手:“反正十亩地足够,你一个人哪里吃得完?就让她们都来好了。”
他还没懂护士和医生的区别,但对于意外地多了个会看病的洋大夫感到高兴。稍停停忽然又说:“我还有件事情想拜托马先生。”
“请讲。”
“你看,我们那个地方地势比较高,淮河在这一带打个弯再向南折。所以河湾周围水流较急,到了王家堰一带才逐渐缓和、开阔起来。
以往行船从上游向下游走非常顺利快捷,从西陈家集到南边的凤凰坡只需要不到两个时辰,可是回程就麻烦了.
因为逆流而上的缘故,有些地方还得雇纤夫,时间上慢很多,同样一段路要近六个时辰才能到。
另外,我们那个地方没有码头,靠不了大船,只有小渡口,小船摆渡,大船停靠在凤凰坡。
这样就算我们那个地方有什么粮食、瓜果,乡亲们却很难把它们运到城里换钱。
总之,出入、运输很不方便,这个问题不知怎样解决。
有人和我提到一种烧柴的汽船,但我不大懂。要是汽船能用就太好了,我倒想买一条,只不知价格怎么样?”
“我明白了。”马托尼点点头:“陈老爷想问可不可以用汽船,要是可以的话你想买,对吗?
这要看你想用它做什么,还有要装多少东西以及当地的水文、河岸的地质情况。这个并不太难,我到贵地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了。”
“老爷想引进汽船?这真太好了!这样我们来来往往地会方便很多。”兴安高兴地说。
“这是云茵告诉我的。她大约不方便来看你,恨不得飞到这城里来,所以一着急想到这个主意。鬼丫头,倒不知道她从哪里看来的?”
兴安“嘿嘿”地笑着,臊得脸上通红。马托尼看看他又看看陈寿礼,眉毛动动,似有所悟地“啊哈”了一声。
陈寿礼见他有趣,不禁哈哈大笑。屋里的人全乐了,却各自笑各自的,原因不尽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