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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校开学第一天起,顾兴安就把校舍当了家,他在厨房旁的小屋里住下,以便可以随时照应那些住宿的孩子们。
刚开始因为事多,母亲宁氏和妹妹竹子总过来帮把手。
后来兴安觉得天天让她们这样跑来跑去地很不忍,就想了个主意,让母亲去和徐家大娘说,让他家二儿子小宁来上学,学校免他所有费用,条件是做些挑水、打柴草和洒扫的活儿。
徐家自然乐意,这下子应应也可以专心照顾她爹爹,家里省了口饭食,多么好的事情。
小宁倒是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大宁却愁眉不展,为没法像弟弟一样去读书而不开心。但家里没法子供养,他只好借各种机会溜到窗下去偷地听讲,兴安知道,故意当成没看见。
最重要的,由于小宁住校,应应多了个探望的理由,得以经常来往。姑娘大了便渐渐猜透娘的心事,也就存了个痴心的念头。
有时瞧着兴安眉飞色舞上课的样子,不由地心跳起来,慌慌张张地往家跑,像怕别人看出什么似的,其实所有的人都集中精神在课堂上,有谁注意到这些?
不过来看兴安上课的不止她一个,云茵姐妹们也常来学校玩耍,偶尔云茵还留下来帮孩子们缝缝补补,让应应看着眼热。
于是晚上吃着饭有意无意地在爹娘面前说起这些,没想到二老互相看一眼笑笑,她娘就开口说:
“做善事应该的,那些个娃儿们家远父母不在身边,兴安一个男人当然照顾不过来。陈家小姐心地倒是蛮好,以后你可以去帮忙,不用急着赶回来。”
“是呵,”老徐拄着拐杖起身走到外间,去水缸里用葫芦瓢舀了口水喝,接着宁氏的话说:
“如今托你老秦叔的福,我这腿已经没什么大碍,在家里走动、做些手里的活计都不成问题,你不必总守着我,有空多去帮帮兴安和你弟弟。”
“我不去。”应应扭着身子,皱着眉头说:“人家小姐做善事,难道我也学样子?学也学不来呵,你看那拿针线的样子都那么好看,咱粗手笨脚地,才不去给做那个比照呢!”
两口子听了笑得身子颤,老徐在女儿身边立住,抚着油黑的发辫,疼爱地望着她的头顶说:“这孩子,怎么把自己说得这么惨?
小姐自有小姐作派,可你也有你的长处。比针线不好比,那洗衣做饭、挑水种瓜,这难道不是你的长项,何苦坐在这里自寻烦恼?”
“哎,有道理!”应应心里有了主意,笑盈盈地抬起头来:“院子后头的菜园子一直荒着没人料理,我明天去,种些扁豆、南瓜什么的,好不好?”
“这就对了。”老徐点点头:“这东西年景不好的时候可以当粮食,平时吃不完还能拿出去换些纸笔,是个正经的法子。
这个季节油菜赶不上了,不过白菜、凉薯什么的还来得及,再栽些葱姜,也不必多,种上六、七种好活、成熟快的,够吃就可以。”
应应高兴地跳起来,搂住老徐的脖子“格格“地笑,接着往门外跑。“干什么去呀,这么急慌慌地?就要变天了呢!”宁氏在后面追着叫她。
“我去顾妈妈家和竹子说说这个事!”应应答着已经跑出门去了。
宁氏抿着嘴微笑地瞧女儿甩着长辫的背影,听到后面“笃笃”的声音,回头对跟出来的丈夫说:“孩子长大啦,快留不住喽。”
老徐“嘿嘿”一笑,一手放在老伴肩头,说:“要能成就好啦,了结咱们一桩心事,孩子又没走远。总比她两个姐姐强啊!”一提这个宁氏的眼里就湿了。
大宁两手抱着满满的稻草从后面棚子里出来,看他俩站在门口就问:“这是做啥呢?”
“看晚霞。”老徐顺口答道,宁氏“噗哧”地乐了,赶紧用手抹抹眼角,搀住他说:“咱们回屋里吧。”
大宁瞧着老两口进去,又抬头看看天上,一边向架在房檐上的梯子走,一边摇头嘀咕:
“云遮得严严实实,看的哪门子晚霞?怪事。我看,还是赶紧多加把草,不然一会儿雨水下来屋里又要漏得满地淌水了!”
大宁说得没错,不多会儿雨点就掉下来。开始还是丝丝落落,到天色逐渐黑暗后越发大起来。天水瓢泼,四周围没了其它的声响,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包裹在一片汪洋中。
平时看去伟岸的树木,此时却令人害怕地东摇西晃,把阵风送到各个角落里去,用雨水那有力的发丝清扫着一切尘埃。
教室的房顶因为有铺瓦所以无事,但住着十几个学生的寮舍却因为仓促而成,现在有些不行了。
风雨交加下冲刷掉了屋顶的部分泥巴和稻草,水透过天棚的木板“滴滴答答”地渗下,搞得屋里成了水帘洞。在雷声和孩子们的叫喊中,顾兴安慌慌张张地忙和着。
他一边安排几个女孩子往外舀水,一边带着男孩子们找东西修补屋顶,顾东顾不得西。虽然浑身早已落汤鸡一般,情况却没有丝毫好转。
还好大宁带着几个朋友赶到,陈寿礼也派了唐牛同着雇工张秀、黄秋虎几个前来查看情形,大家七手八脚总算把漏处补上,兴安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的早上雨小些了,但天气依然阴沉,看样子一时停不住。兴安有点着急,对赶来的应应和竹子说:
“老这样下个不停我担心还会漏雨,小家伙们的被子都湿了睡不得,可怎么办好?”
“要不你去找找陈老爷,请他给想想办法吧?”应应劝他。
“未必他有这个工夫,”竹子撇撇嘴说:“陈老爷现在一心都在军队要的那批鞋袜上,哪里还会顾及我们?”
“别这么说,昨晚不就是他叫唐牛带人过来帮忙的么?”兴安咬咬下嘴唇:“我还是去一趟吧,有用没用的走过才知道。”
他披上蓑衣,接过应应递过来的斗笠正要出门,忽然小宁在门边大叫:“咦,看那,是茵姐姐来啦!”
大家往外一瞧,果然是云茵和纹香两个互相扶着,趟着没过脚面的水走了过来。陈仁贵的小儿子陈青,自己打着把油伞、缩着肩膀,也费力地在后头跟着。
“你们怎么来啦?这大雨天两个姑娘家冻坏了怎么好?”兴安心疼地埋怨道,身后的应应脸上变了变,竹子却掉过脸去做没看见。
“瞧你说的,她们俩难道就不是姑娘?”纹香笑着嗔他。兴安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二哥早,”陈青抹了把脸上的水,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说:“家里人都忙着呐,大伯就派了我的差事跟着大姐姐和婶娘。”
他说“婶娘”时纹香脸一红,伸手指头在他后肩上戳了一下。
应应已拿来两块手巾,一方递给云茵,另一方给了陈青,问:“怎么姐夫都支来了,家里真都忙成这样?”
“我父亲在庄子上管督造,我哥是个有瘾的大伯不爱用他,说‘还是青青合适,年纪虽小,但是可靠’,就让我来了。”
大家一阵莞尔,连竹子也笑了。她一直觉得大户人家的子弟净是些个只会做样子的花瓶,没想到这孩子说话竟干净利索。
“咳,其实也没几步路,就是怕我滑跤特地叫他俩跟着,哪有这个必要!”云茵说着转动眼睛看这屋里的情形,兴安赶紧道:
“我这屋没事,只漏了两处,主要是孩子们住的那两间比较糟,被褥也潮了,可怎么好?”
“是吗,这样严重?”云茵把手里的巾子递给纹香:“你也擦擦罢。”说完让兴安他们到里屋坐下,对他们说:
“我父亲晓得昨晚的情形了,可他今天要赶到庄子上去,下这么大雨还不知那边怎么个样子呢。
不过他留下话了,说明天早上验过之后如果没问题,这批货就要启程运往寿县。
因为估计雨会停住两日,河里还可以走船,往后可能又要有雨,那时走不得船,交货期可能就误了。
他说可以搭这趟船去寿县买批油布和毡子回来,把学校和工棚都好好苫上,那样就不怕下雨了。
所以请你放心,再稍忍耐几日。如果实在不行,就先停了课,把孩子们移到家里找间空屋住下,等房子修过后再搬回来。你看行吗?”
“成,”兴安点点头:“与其在这里泡着,不如让孩子们少受点罪,只是要打扰府上了。”
“没关系,反正二叔走后他那院子一直空着,你们就先进去住好了。”
云茵说完,扭脸叫过陈青,让他先回去给四姑和小叔叔报信,先把房间准备着。这边几个人便动手,安排孩子们收拾书本,暂时挪到陈家大院里去。
安顿好孩子们,顾兴安决定去追赶陈老爷,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到寿县去采买些教具,顺便看看在县中学里教美术和地理课的同学许方严。
在家做主的四姑娘让老张给他派了个稳妥的车夫,套上辆遮着油布的青呢箱车赶到凤凰坡。
雨虽然渐渐小了,但又开始起雾,为能及时到达他们冒险赶路,甚至没在周家桥做停留,终于在天亮时透过雾气看见了庄园青灰色高耸的房脊。
寿礼对他的到来却没太在意,他现在满脑子是新鞋是否受潮,能否通过检验,如何把货安全运抵寿县等。
目前李杜星对合作还满意,第一单交易完成后很快提出了第二单一万双鞋和八千双袜子的任务,同时增加了四千只军用布制挎包的新需求。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有增加人手。
他把远方叔叔陈公原的独生子陈景派到周家桥招工人,本打算要三十人的,没想到带回来五十人。“都是乡亲,要谁不要谁的都不好看。”陈景不好意思地说。
是呵,不用离家太远就可以挣钱,还有三餐饭吃,谁不乐意?
这娃和他那抠门的爹不一样,是个心地温和的老实人,寿礼想往后说不定还要加活儿,来就来吧,哪里急用可以随时调遣,便没说什么,将多出来的人派去帮忙干运料、清扫和厨房的事。
但是人一多住宿又紧张了,郑工头盖的寮舍完工的不到一半,大家只好挤着将就些,于是有了矛盾和怨言。
寿礼才知开工厂不好玩,人聚在一起事情多,真不如种地简便。“唉,”他想:“权宜之计吧,咱不是干这个的料。只现金多入账些,哪怕满足了下半年开支呢?如今忍忍再说!”
所以当陈寿礼听顾兴安说要随船走时只随口“唔”了声,点点头,心里却琢磨着这回得亲自押船走一趟。
因为和李军需当面交割后要把银票或现钞带回,他对别人有些不太放心,为此特地叫刘五文同六名带枪的自卫队员跟来,保护自己和钱的安全。
兴安见时间尚早就去家里拜见夫人,却没遇到,只有大丫头娟子在房里,告诉他说夫人到食堂照料伙食去了,怕要过午才回。
“真的么?”兴安没想到全家上阵。娟子嫣然一笑:
“怎么,把秀才惊着了?我虽看家,也不白闲着,帮着铰鞋样子供给那边呢。您要是想等时间可长,有什么话呵信的不如我代转罢,也免了你在这厢里等。”
兴安苦笑地摇头,只得将云茵托他带来的信交给娟子,自己转身出来,想想没有其它地方可去,只好踅到码头边上老霍家包子店里找个座坐了,要半斤包子、一碗碎米粥吃。
吃完看时间尚早开不得船。眼望着运河里那些降了帆、把桅杆放倒后趴在水边埠头,等待着装货的大船。
脚搭在船帮外说笑的水手们都像是刚从发黄的老画上走下来似的,和那无休无止、默默流淌的河水一样总也没变。
看久了乏味,却让人惬意和舒服。饱食后头脑也渐渐不清晰起来,不知怎的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困着了。
霍家老板知道这是学校里的顾校长,也不来打搅,任他在靠窗的角落里呼呼大睡。
他实在疲劳了,从离开西陈家集一路颠簸连车也没停地跑到凤凰坡,加上前两天风雨里忙碌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凉风从河边吹来,激得他浑身一战就醒了。猛地坐起身来,觉得头昏沉沉地,眼前不甚清晰,把手放在眼睛上焐焐拿开,这才发现面前立着个人。
“顾先生,你醒啦?”那个人关切地问:“是不是不太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
“没事、没事,你是?……”
“怎么我都不认得了?”对方憨憨地乐起来:“我是陈景呵,咱家洪廉是您学生,在学校里见过面的。”
“哦!……”经他提醒顾兴安立时记起他那有名的抠门老爹来,正打算张口,怕他尴尬,忙改口说:“是、是洪廉的家长呵,记得、记得。你找我有事?”
“哦,大老爷让我找你,遍处寻不得,敢情是在这里睡着。船已装得差不多,让你上船哩,再不走怕晚了。”
顾兴安听这一说怕误了船,忙跳起来。陈景早伸手将他的包抓在手里,兴安不肯,他也不顾,只推着秀才快走。
路上兴安问:“陈老爷和你是同辈?那在下是晚辈了。你也姓陈,怎么还称他做‘大老爷’呢?”
“人家是正宗嫡门,咱是旁支,”陈景依旧憨笑着:“这就比不得。再说人家是东家,这高低也不一样呵。”兴安听了没再说什么。
码头上,水手们正往麻包上铺油布、毡片,然后用索子捆扎固定。大船满载后看上去都是鼓鼓囊囊地,明显比前吃水许多。
寿礼和领队的胡老大商议几句,让唐牛跟自己坐第二条船走,每条船上派名自卫队员,刘五文和胡老大在条小快船上前后照应以防有事。
他看见两个人赶来,对跑得气喘吁吁的顾兴安说:“我还以为你在庄子里哪个房间睡着了。”
“倒没在庄里,是老霍家的包子铺。”兴安用袖子抹抹额头说。
寿礼点点头,嘱咐陈景:“我走了,厂里的事情你多费心,少则五日、多则六、七天我就转回。”
“弟妹那边不再说声么?”
“不了,”陈寿礼朝庄子那边看了眼:“已经别过了,无非是些嘱咐和唠叨而已。”说完回过脸来:
“无论如何别出事。我和老郑讲了,要赶在下场雨前把旧屋都修补完用上。你去镇上买些毡子,老郑那里用些,剩的可以给乡亲们铺盖使。”
他说一句,陈景就躬身应一声。末了寿礼又叫他每隔两天就派人去寿县向自己报告一次,以免有什么急务不能得到及时处理。
船队终于启程了。当陈林氏扶着娟子的手臂迈着碎步赶到码头时,只远远地望见丈夫立在船头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老爷从来没这么性急过,今天是怎么啦?再急也不在乎这一时片刻啊?”跟上来的奶娘田氏抱怨说,边喘气边捶着胸口,额角全是汗珠。
“别这么说。”陈林氏苦笑了一下:“他在做大事,装着事的男人分不得心。咱们只要把本分做好,不添乱就是帮忙了。他嘴上不说,心里自然知道。”
众人听她这番话便都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目送着,眼看船队出了河口,消失在堤坡与植被的后面。陈林氏仍伫立了许久,才在女人们的劝说下一步三回头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