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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郑老板家里出来,叔仁和苏樱并肩走着。他俩身高几乎差了一头,苏樱在他面前显得小巧玲珑,两个人像一对小兄妹似地很自然。
但是陈叔仁的心情并不平静,他还在回想着刚才的情景。看来吴先生对叔仁是很满意的。
刘思敏和黄鹏先后离开,郑老板依旧到前边照顾生意去了,苏樱在院子里陪刘英嫂子聊天。
屋里只剩下他俩的时候,吴先生先是仔细了解了叔仁的家庭情况和背景,然后含笑问他:“和我们在一起怕不怕?”
“不怕。”叔仁摇摇头:“你们都是好人,心里放的是那些普通百姓。再说黄大哥他们也是你们一伙的,我有什么好怕?”
吴先生“噗哧”笑了:“嗬,还‘一伙的’,我们可不是山上的大王。”
“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叔仁忙摇手。
“我明白,尤其是苏樱也在这‘一伙’里面,对吧?”吴先生很直接,说得叔仁脸红了,他笑着碰碰这个大男孩的胳膊:
“别介意老弟,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因为感情参加我们,那不是我们所需要的。”
“呃,总不会你们不许男女恋爱吧?”叔仁小声问。
“那倒不是。”吴先生把头往后一仰,用手在桌面上拍拍,接着说:
“我们的行动来源于思想,而这思想又是以主义做基础的,没有主义思想就成了断线的风筝,你懂不懂?想想看风筝会怎么样?”他用期待的眼神望对方。
“飞走了。”
“对,对的!”他又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它随风飘走,漫无目的,风会把它送到偏僻、阴暗的地方甚至水塘里,它就落在那里永无出头之日。
而我们这一群则不同,我们不仅仅是有理想的人,而且主义引导、指导着我们的行动,让自己为劳苦大众乃至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们因此获得方向、掌握方法,取得必然成功的钥匙。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够自信红旗可以遍布每一座城镇、乡村的原因。”
叔仁点点头,接着他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和你们在一起时都会很开心、很满足。
我不是说李桐和杨天云不好,他俩也是很好的同学,但是我发现和他们在一起只看到问题,却总也得不到答案。
不像你们,你们总能够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应当怎样做才对。
每次我和老郑谈话都好像一种享受,心里特别轻松和安宁,因为我懂了、明白了,也许就因为这个才觉得开心?”
“老郑只是队伍中千百个成员里的一分子,但你可以从他、我、黄鹏、苏樱的身上看到一种代表性。”吴先生肯定地说:
“我听郑老板讲,你希望加入我们对么?”叔仁点点头。“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想成为你们这样的人。”
“这很好,但还不够。”
“怎么?”叔仁皱起眉头来:“是不是因为我家有很多田,还是因为我三哥是自卫队的头头?”
“那倒不是。”吴先生笑笑解释:“要加入组织需要经过长时期的考察,只有真正接受了主义,愿意为民众牺牲奉献的人,组织才会接纳。
不过,既然你有这样的意愿,我们可以把你视同自己的同志,在你经受住考验后,我们会积极讨论吸收你的。
至于你的家庭,不要把它当作负担。我们有许多同志来自封建的或者资产者的家庭。
当然,你要做好家里的工作,在不暴露自己、保守秘密的情况下,尽量利用自己家庭关系为我们的事业做贡献,也要努力影响你的兄长们,让他们尽量向工农民众靠拢。”
在送他出来的时候,吴先生又对他说:“李桐和杨天云是很可爱的年轻人,但他们选择的道路和你不一样,这一点要注意。
我们之间的谈话不要透露,自己的倾向不要暴露。成立这个‘自言社’我们要利用它为组织工作,之所以吸收各种倾向的人进来,是为了用灰色调做掩护。
不要受其它思想的影响,更不能反受其用!”吴先生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本书,封皮上写着《西厢记》,把它递给叔仁,说:
“后半部分是很关键的,回去好好读读,以后你就知道为什么其他人找不出答案了。”
“先生,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参加你们的行动么?”叔仁接过书,小心地贴身放好。
“你不是已经在参加了吗?”吴先生笑笑说:“当然,将来也许可以更多的机会。那会是我们需要大量同志拿起武器,共同向反动的一伙开火的时候!……”
“喂,想什么呢?”苏樱用柔软的小肩膀碰碰他,把叔仁吓了一跳。
“呃,我,我在想吴先生,他以前肯定吃过很多苦头吧?”
“为什么,你怕他吗?”
“哪里,他人挺不错的。我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做这些。”
苏樱听了他的话放慢脚步思考一下,又很快追上他,挽住他的胳膊,并不理会叔仁惊慌的眼神缓缓地轻声说道:
“他原本在广州跟孙逸仙先生,后来跟着军队北伐。到了江西境内政府开始清党,他侥幸逃走,但是爱人却在湖南长沙被枪毙了。
你说他是否吃过苦,我觉得根本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一个人让原先的战友追杀,死里逃生又失去爱人的感觉是我们都不曾体会的、刻骨的痛苦。
世上有那么多的事情我们还没有体会过,而他们虽然只年长几年,却已经是亲身经历者了。”
“是这样?”叔仁非常吃惊:“还好我没有当面问他,不然多尴尬呢?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吗?真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咱们生活在城市里,哪儿知道外面的天地?”苏樱抬头侧脸瞧着他,半开玩笑地说:
“尤其是你这样的少爷,从小不愁吃穿,上学还有跟班,能看得见几多普通人家的苦难呢?”
“你又拿担子说我!”叔仁哭笑不得地抗议:“那能怪我么,生下来就这个样子,再说担子是他自己死活要跟我来的,他怕分家给他分到别人手里去……。”
“所以还是你发了善心是么?”苏樱批评地看看他:“你呀,就是不会为别人想。
担子愿意跟你当然因为你人好,但是难道他跟了你就有其它活法么,就能够换个样子?
你和你那些哥哥们还不是一样,他在别人手里只好做奴才,在你手里也不过是把锁链换成绳子,差不多少!
因为什么呢?因为制度、社会没有变,所以他该是奴才还是奴才。
不信回去你试试,告诉他不是奴才了,和你是平等的,再瞧他真的敢和你平起平坐不?”
“唉,你说话老是这么厉害,好像刀子似的直捅到人心里。”叔仁苦笑着用手指指胸口。
“那是因为我说得有道理、中肯,一下子点到痛处,所以你才会觉得痛。
不过,也正因为你还觉得痛,所以才有救、有希望,若是个麻木、无动于衷的我早不搭理你了!”苏樱将小嘴撅着,挑战地看着他。
“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姐似的,咱俩到底谁年长呵?”陈叔仁故意做出副从上往下瞧的样子来逗她,苏樱伸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捶了一拳。
“虽说你比我大,可不见得比我见的多呢。”她说着,瞟了眼叔仁,看他很注意地听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便接着往下说道:
“我爸爸是个银行的职员,挣的钱要拿来养活我和两个弟弟,还要给我们学费。妈妈帮人家洗衣、做饭顶房子的租金。
每到月底家里特别紧张,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吃不上饭了。
我妈每次数钱都数很长时间,总是叹气,其实有几个铜板连我都知道,她根本不用数那么久……。”
在一个小巷口她忽然扯了扯叔仁的袖子,转身向巷子里走去,叔仁一时没明白她想干什么,不过还是立即就跟上来。
两个人在无人的石板路上走了几分钟,苏樱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陈叔仁也停下了,抬头看看,发现这是一个拐弯处,两侧都是高大的石质风火墙,听不到街面上嘈杂的人声,也没有别人来往。
这时苏樱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他,开口说:“是我向吴先生介绍了你的情况,他希望和你单独谈一次,所以我们安排在今天这个机会。
但是我知道你最初并不是完全为了我们的信仰来加入的,这全因为我的缘故。”
叔仁脸红了,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却怎么也无法开口,而实际上他在心里承认,就是那么回事情。他嘴唇动了动,但没敢说出来。
苏樱歪着头抿嘴看他,很认真地告诉说:“我明白你的心思,虽然你看我们两个的家庭有多大的差异。
开始时我猜也许你只是因为希望接近我,不过后来看你的思想、行动我渐渐觉得你和那些富人的子弟又不大一样。
你比他们更有同情心和责任感,你没有太多高高在上和自以为是的毛病,这些都是很好的,但并不说明你就完美了。
郑老板要我告诉你,要看清楚自己身上的缺点,不断修剪那些枝叶,你才能够成为参天的大树。我想你成为一棵大树,”她盯住叔仁吃惊的目光,问他:“你自己怎么想呢?”
“我?当然!”叔仁慌忙答道。
苏樱莞尔一笑,继续说:“多和普通民众接触吧,看看并且关心一下劳动阶层的生活和他们的需要。也许他们的确无知、愚昧或者其它什么,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就像吴先生说的,这些阶层里的民众可能不懂得知识,也没有技术,更不知道高雅为何物。
但这是统治阶层对他们的压制和他们自身条件不具备造成的,不能因此就忽略他们,毕竟这是占全人民绝大多数的一部分。”
“唔,很有道理!”叔仁琢磨着这句话,同意地点头,说:“比如没法子让子女上学,多是因为供不起的缘故。
况且让孩子到地里干活对家里帮助会更大,所以农民对送他们上学是比较消极的。”
“没错,在农村大约吃饱肚子是第一位的罢。这个事情还没解决,农民哪里有心思想上学堂读书,或者穿讲究、体面的衣服之类不着边际的事呢?”
“所以我们那里最容易闹事的时候就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常发生抢米、抗佃的事,因为吃饭第一呵!”叔仁高兴起来,好像发现了答案:
“我现在才明白,大哥建学堂、接济村里孩子上学是件多了不起的事了,这就叫做普惠民生啊!”
“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像你大哥那样比较有良心的财主呢?”
叔仁摇摇头:“当然没那么多,否则还说稀奇?办学校劝大家募捐时,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我二哥和他是异母同胞的兄弟,那就完全不一样。他对下面的佃户可凶,派的租也比分家前的规矩高了不少。”
“财主自然要为自己的钱袋考虑,这叫阶级性么。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有佃户的苦,哪有你们的生活?
我记得你说过大哥还经常下田里去,但是二哥他们就不乐意这样做了。
人一旦习惯于靠从他人身上剥削,自然就有了惰性,不成寄生虫才怪!你难道愿意自己,或者自己的后代成为这种人么?
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才会有挣扎和追寻,希望能够有一条新的出路。其实这路就在你自己脚下,只看你走或不走。”苏樱停了一下接着劝他说:
“有机会回去时,我建议你到各家佃户去转转,和他们推心置腹地谈谈。
要真正成为我们中的一分子,应当先了解他们的生活,这样你就会明白事业的意义,因为我们是为他们奋斗的。”
“嗯,我知道了。毕业后我打算先回家里住一段,那时我会按你说的去做,同时也想好好思考一下我今后的路。”叔仁说完抬起头来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站得似乎太近了。
这小巷子很深而且安静,没有人走动。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地站得很近,彼此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好一阵子大家都没再说话,只觉得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高墙投射下来的影子在随着变化自己的角度。
当阴影完全遮住他俩的头顶的时候,叔仁终于想到自己该说什么,他想告诉苏樱实情,可又如何表达心里的感受呢,她听了会有什么反应呢?
想起刚才苏樱指出自己的目的是为了接近她的话,叔仁不禁又犹豫起来。
苏樱却不知道这时他在想什么,但姑娘家的心思是细腻的,不能说感觉不到。
但是她也明白,正如老郑说的那样,一个人的进步或者改变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做自己的主人,一切外来的帮助、开导说到底都只是辅助性的呵。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仰起脸来看着叔仁笑笑,说:“该说的都说啦,以后的路要你自己亲自走才行。
有什么事情就和郑老板商量,千万不要自己决定,更不能骄傲、逞能!”
“瞧你,像教训个小孩子似的。”叔仁笑起来:“我都这么大了……”
“不是小孩子,是大孩子!”苏樱调皮的眼神一闪,全然没有了方才的严肃。
快走回街道上的时候,叔仁扯了扯她的袖子,疑惑地问:“我怎么觉得你在和我告别呢?你要去哪里,让我一起走行吗?”
“不行!”苏樱斩钉截铁地回答,一面扫看着周围的情况,轻声说:“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我本来都不该告诉你的,但是想我忽然走了怕你误会,所以……。”
她站住脚,微笑着转身对叔仁说:“不要胡思乱想,继续走你自己的路,我们还会见面的。即使我不在这里,你也该明白怎么做了。
我放心你,你一定要放心我。人不在也没有关系,至少我在你的心里呢,对不对?”
那一刹那的柔情几乎将叔仁融化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腾飞起来,那样兴奋、那么自信。面对娇巧、可爱的姑娘,亲耳听到她这样直白的表达,真令他高兴得简直不知所措,就好像是……洞房那晚般的感觉!
“那,我不在你身边,自己要注意身体,还要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
两个人沿着街道走去。人流从身边经过,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但对于他们而言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个人,那就是他们自己。
春天的太阳一边向西踱步,一边回头微笑着看这对甜蜜的小人儿。叔仁的指尖碰碰姑娘小巧、柔软的掌心,她敏感地哆嗦下,慢慢地抑制住心跳。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手指已经轻轻地勾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