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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春堂实际是东跨院里的小花园,面积不大,朝南的小厅,西侧带间厢房,连廊通着小厨房和杂物间。
各色石子铺成的花径只有约不足两尺宽,曲曲弯弯地环绕着小池塘,南墙下是一片竹子和芭蕉。
池水从西北角进来,经过一座石板桥流进池塘,再由东南竹林内穿出院子。
池水不深,边上用不太齐整的石块粗粗地堆放在一起构成塘沿,在月光下反射着青色的光。
借着晴朗月色,可以看出芦苇丛旁盛开着几朵摇摆的荷花,荷叶下面冒出些气泡来,是下面的鱼儿在探头探脑。
即使现在是晚间,也看得出整个院落虽然不是精雕细琢,但在朴素中透出几分自然、清新,是个休养身心的好地方。
仲文却没心思欣赏这月下荷塘的景致。赵氏两年前曾为这新修的小院子争得不可开交。虽然她被老太爷扶正,因身份最终获得了胜利,但仲文觉得有点得不偿失。
临终前半年开始老太爷就宿留在益乐堂,并没和陈赵氏住,这样一来她和姨太太陈周氏都远离了机密,以至于到她俩都没法子搞清家里的底子到底多厚!
心中无数,讲话也就不硬气,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根据。虽然大哥同意分家,但难保他把东西藏着掖着,自己肯定吃亏!
二爷突然感觉不妙。他觉得老大答应的这么痛快很反常,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于是急着来见母亲,想和太太聊聊,请她给拿个主意。
陈赵氏正卧在躺椅上和五爷叔仁说话。她虽被人称作“太太”,实际今年才四十出头。因保养得好,看上去竟比实际年龄小五、六岁。
叔仁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这么多年看着长大总有些感情,只不明白这孩子怎么搞的,就是塌不下心在家,总像外面有什么牵着他的魂一样。
她手放在头下面枕着侧躺,眯起眼来看老五,似乎觉得模样变了些,叹口气道:“在家这些日子也不好好养身体,怎么看着反瘦了?”
说完叫自己的丫头:“菱儿看是不是,还是我年纪大眼花了?”红菱听了便凑近些仔细瞅瞅,抿嘴儿一笑回答:
“太太眼神是好,我竟没瞧出来,真的是比刚回来时瘦了,想是五爷在家每天读书狠了?”她在这房中最受信用,说话率直。
太太摇摇头:“这孩子,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要不你再安生休养几天?”
叔仁心里犹豫了下说:“在家里闲着没多少事做。我习惯了天天上学的日子,这闲下来反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想和母亲说声,明日就回去,学校伙伴多也更热闹。”
“唔,倒也是。”太太点点头:“你个书生,农活帮不上,家务轮不着,周围要么是丫头、要么是跟班。
也许还是回学校更好,总这么泡着,有句话怎么说,‘温饱思淫欲’对吧?我还怕你和你二哥学些没用的本事呢!”说得叔仁和红菱两个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哟,母亲这是说儿子坏话呢吧?我怎么耳朵眼痒痒呐!”仲文一脚刚跨进房间就听见最后这句,顺手捡了起来。
“嘁,谁爱嘀咕你,不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陈赵氏见他进来,便做出不高兴的样子。
“您不喜欢看见我,那这‘分家’大事我只好找媳妇商量罗!”二爷说着,故意做出要走的架势,叔仁把眉毛紧紧地皱了皱。
太太忙叫:“你给我回来!”仲文笑嘻嘻地折回里屋,瞥见原来叔仁在,忙收敛些,做出玩笑模样说:“着急了吧?看来这两个字真如太上老君的符咒一样灵验呢。”
说着走到眼前,暗暗用眼角把红菱瞅了眼。
“你别打岔。”赵氏招手,红菱来扶她起身,二爷也摆着帮忙的架势,暗地里手指碰了碰红菱的胸脯子,吓得她缩护着退后两步。二爷若无其事,叔仁咬牙别过脸去。
“你说‘分家’的事,什么意思?”赵氏坐定后盯着儿子问。
“我和大哥刚谈过,他同意分家啦!”陈仲文神秘兮兮地说,抬头看眼叔仁:
“老五,你听着点,这里头可有你一份呢,别忙着回去。你要是不在场,将来别后悔怪我没照顾你!”
“我不要!”叔仁看不上他那副贪图的样子,把头向后一仰说:“我年轻、学了知识,靠自己的手养自己,使不着这些……。”
“你倒蛮有志气,好事啊!”仲文撇了撇嘴:“这么说我们都是笨蛋么?哼。”他走到叔仁身边,用手点着他训斥:
“少不懂事,有知识是书呆子!你以为二哥我财迷,是个乡下土地佬?你忘了我也留过洋,好歹在日本国混过三、五载!
如今这世道不是个有本领就能混饭吃的,没权、没钱、没靠山谁搭理你呐?顶多让你做个马前卒罢咧,你还得对着人家千恩万谢。咳!”
他拍拍叔仁后肩:“老五,不是二哥我责怪你,年轻人有热情、有抱负,但也最容易给人家做垫脚石。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靠着股血性把自己给葬送了哩。
看看前年在安庆城里,闹事的学生给杀了多少?都挺在路边上啦!
现实些,帮哥哥把分家的事情料理妥当,拿你该得的那份,日后吃穿不愁,咱妈也就放心了,莫管旁的。
生活安妥了,读完书找个差事、成个家,给妈生几个孙辈抱着!人生在世这就是最好、最美的结局。说实在的,托祖宗的福,这院子外头的人眼红还没份呢!”
“有什么稀罕,我不要你们几个岂不好多分一些?”
“嘿,你说什么呐?”仲文推了他弟弟一把:“怎么不醒呵?你想不要就不要,那咱这屋的不亏了嘛!
告诉你,我刚才和大哥说了,这院子里的每分钱都得按咱们兄弟的人头分,五个人一个不少,谁也不能委屈了!……”
“他同意了?”太太好容易得空,急忙插进来问。
“他原话是说‘这屋里的每块大洋,咱们每个兄弟都有份’。妈,我俩意思请三太公来主持,孙县长做裁决,当面办谁也翻不得账!”
“嗯,老大若真地同意那可是好极了!”太太微笑着说:
“都摆在明面来当面分清楚,老大不能藏着掖着,也不得偏向,西边那房没法仗着娘家的势力打劫,这可好!
原先我让你去出面请三太公,意思就是怕那屋的叫老三去请,再抬出周万财那老鬼来给她坐镇,可就压咱们一头啦!
老大想拉县长仲裁也好,三下聚头谁也不亏,最好各让一步,皆大欢喜、平平安安地把事情办了。”说着话转念又一想,问儿子:“孙县长那边谁去请?”
“大哥说他去。”仲文答道。
“这就是了,肯定他想了这么些天也清楚了。他免不了这一刀,无计可施,倒不如干脆些,这是老大明白的地方。我估计八成他已经给孙县长垫过话了。”
太太觉得自己对陈寿礼的心思已经看得很清楚,不禁得意地笑起来。转过身去让红菱:
“别站桩了,我们说点家务,你回房歇着吧。老二吃过晚饭没有?叫厨房赶紧做些东西送过来。”红菱巴不得走,忙应一声踩着碎步出去。
叔仁也起身道:“母亲和二哥商量着,我先回房了。”
太太摆摆手:“你既对这个不感兴趣就去罢,反正有哥哥们拿主意。我的意思,你还是等几天待这事定了再走。毕竟是全家的大事,你缺席也不好……。”
叔仁胡乱应承几句便急急地转身出去。太太望着他背影“哧”地一笑:“这老五,跟没魂似的!”
“妈,您还笑呐,没看出来这小东西心思早跟着红菱飞了吗?”仲文在旁边诡秘地乐着。
“呸,还有脸说人家?你这一下午闹腾得我不得安宁,我还没和你算账呢!”太太说着伸手在儿子身上虚打了一下,见他想要分辨立刻说:
“别和我说你光困觉来着,以为我在这院子里什么都不晓得?为什么红锦连做了一天,她替谁的班?”
“我刚在大哥那里被训了一顿,怎么到您这儿又是这些?那我还是走罢!”仲文故作不高兴地站起身,被太太喝住了。
“我才不要管你的破事,不过提醒你,当妈的最清楚儿子,你莫在我面前装!”太太语气严厉地说完,话题重又转到分家上来,问:
“你既和老大说清了,干嘛还顶着月亮跑我屋里头来?”
“心里有点不踏实,所以来找您商量商量。”
“哦,什么地方让你不放心?”
“总觉得……大哥变得太快了,而且……我不太乐意孙县长出面,有必要搞这么大一个场面吗?再者我还是担心,这家底咱们不清楚,分得明细与否哪个晓得?咱们没数呀,搞不好就吃亏了呢?”
太太听完他的话先自己低头想了想,说:“你担心也不是没道理。我先问你,这件事咱们和西院约着,要等老三回来后一起去说的,怎么今日就呼喇提起来了呢,谁先提的?”
“大哥罗!”仲文一脸的委屈:“您儿子哪里有这么笨呢?我俩先还聊别的,说着说着,不知怎么他就拐到这上头来了。”
说完他瞄眼母亲,前头寿礼教训他的那段,被直接一笔带过。
陈赵氏没注意儿子的小动作,依旧沿着她自己的思路:“咱让蔡忠回家给他爹透口风,这消息该是蔡五福传到老大耳朵里去的。”
“那蔡五福肯定不和咱们一条心了,我原还指望从他嘴里淘些消息呢。”仲文有点失望地想起了自己那个纯银的烟丝盒子,觉得当初按母亲意思办的这事得不偿失了。
太太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老是这么患得患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再说,我原也没指望花点小恩惠就让他靠过来,毕竟那边是长房,人家看不着眼前的好处凭啥顺咱娘俩的肩膀?
只要你多给蔡忠甜头,让他娘常吹着枕边风就可以了。五福是家里的老人,哪里是简陈能收买的,要绕着弯子套他的心!”
说着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儿啊!只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妈可全指望你呐。你呀,往后眼光要长着点才好,我可怕你斗不过那几个兄弟呢!”
“您也太……!”仲文鼓着嘴巴不高兴。
“不是这个话,妈是替你着想。你屋里的也是个不争气的,成天就知道多愁善感地装少奶奶样,由着你胡来,哪儿会在这上头帮你?……。”
太太本还想说她“就会生姑娘”,可怕太刺激儿子又咽了回去,改口说:“这么着,你把先前的情景学说给我听听。”
仲文只好将和大哥在屋里议分家那段又复述了一番。
太太就着他的话翻江倒海地琢磨了半天,没觉察出有甚样名堂来,又怕他巴巴地跑来心里失望,便斟酌着拿了个“中平”的方子,说:
“依我看呐,你现在对老大的路数知道得太少,所以心里没底。倒不如分开两边走!继续探他的底,不管通过谁,五福也好,你五弟也可以;
还有咱们继续推西院的,让她出头去闹,看他们交手后你大哥的反应。咱们宁可站在旁边打太平手,不要让族里觉着是我们要占什么便宜。这叫做静中有动……。”
“哎,妈,您出了个好主意呀!”仲文眼睛一亮。他原本觉得老五成天吵着走有点烦,心想他实在想走就放回省城去,反正不要吃亏后怪自己就行。
刚才太太点醒了他:“对呀,五弟和大哥一直不错,在我面前不讲的话兴许会和他说呢?”他立即在叔仁身上打定了主意。
叔仁是年青文化人胚子,没心眼不防人、最老实不过的。虽然他隐隐觉得做为兄长的良心不安,“不过……,谁让这小子糊涂呢!”
仲文琢磨着“嘿嘿”一笑,凑到母亲耳朵边上轻轻嘀咕了一番。
太太听完看了儿子一眼,点点头:“行,有不傻的时候,主意打到你兄弟身上去,还要我搭上个丫头!”
“瞧,我又说错了是不是?您忘了,大哥还和我是兄弟呐!这么做对叔仁、菱儿两个又没坏处,正对了老五的心嘛!
也免了您成天提防着,干脆把事情挑开,五弟就此收心,总比把魂丢在外头强。
丫头好说,等银子到手我赔您两个就是。也算他帮您分忧,尽了些孝心。您放心,一切我来安排,保管妥当!”
太太听他红口白牙地一顿胡弄转嗔为喜,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下子,说:“可也是,红菱今年交十八了,老在房里迟早出事情,倒不如先紧着咱们娃享用着。
她比老五大一岁,也好替我操些心。我不管你怎么折腾,头一件别惊动出事情来,第二件要仔细不能漏了。人神不知地,我自然论功行赏!”
“得令啊!”仲文卖弄一句,他在母亲这里拿了主意又得了蜜,喜滋滋地放心许多。
又说几句闲话,因惦记着自己屋里的各人不知道如何了,便告辞出来回自己房去。
边走边想怎么的还得把三弟推到前边去打头阵,又想要如何拌住老五,自己盯菱儿很久了,割爱给他却多个帮手,只可惜便宜给了这臭小子!
陈二爷想着红菱的身段和说话时的举手投足、一静一媚,多少有几分不甘心,不由得叹口气,安慰自己:
“算啦,大丈夫当忍则忍,何必为一红颜而失大体?再说来日方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胡思乱想着,抬头看见好一轮皎月高挂在天上,似乎那嫦娥也近在咫尺似的,却冷不防黑地里和人撞个正着,唬得仲文颤身大叫道:“哎哟,有鬼呀!”
“老爷莫慌、莫慌,”那人忙道:“我是蔡忠呀。红菱姐吩咐小厨房的把饭菜给安排到书房了,太太请您去那边用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