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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寿礼是临时决定返回的,在庄园里待了几天后悄悄地去县城,在那里找到新上任的孙县长和他缠了几日。
再到东岸各处走走,查验了各庄头、管账的账薄,一圈下来总算是把接手的家业基本了解清楚。收到刘先生的一封书信,他决定不再去三河尖中途折返。
原来刘先生打听实,仲文前天去了周家桥他岳父那里。不用说都知道,他这是去寻外援的。
周家是有良田千顷的本县大户,从道光年间出了一任道台后便或多或少地和官府一直有往来。
虽然近年周家两代大烟鬼使境况大不如前,但凭借大量姻亲以及多年积累的人脉,他们依然很有势力。
周富一去年戒烟断瘾,从县里得到了代镇长的乌纱帽。如果他插手,自己可能很难控制局面,所以寿礼决定立即赶回。
他要设法扰乱老二的阵脚,或及时制止让他不能够为所欲为。但具体怎么做,陈老爷还没拿定自己的主意。
不过今早心情确实不错。他这人含而不露,所以面上看去与往常没什么两样。早餐按例是泡饭、咸菜和点心。
吃罢坐在厅里捧了杯茶,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盘算如果好天气持续下去,收获的粮食可以及时晾晒了。
寿礼不动声色。只要没有外来势力插手,不论老二怎么折腾,他对把握分家的大方向都有信心。
他发现父亲晚年的账目有许多出入,比如给佃户、商家的放贷,倒袁那会儿借给县上的三千块经费,有些财东或房主的抵押文书之类都被“遗漏”掉了。
寿礼权做不知,也没打算马上向刘先生说破。
比方说在润河西岸一处,有因当地两家人要合伙到寿春开粮食加工厂而典卖的百多亩树林和四十几亩水地……。
从三河原、蒋家寨、南照、润河、蔡庄、凤凰坡到周家镇,各处跑下来,他发现实情比父亲交给自己的账簿上所写的还令人震惊。
陈一品心里暗暗算了下,在最后的两年里父亲共放贷约三万余,其中七千不曾体现在账上;各种路数购入土地约六百四十亩,半数不知何故也被忽略了;
此外还有分布在润河两岸的三座磨坊、两间茶叶店、一间药局和两三间米面店、一间杂货铺子……。许是老人家上年纪后倦怠或疏忽的缘故?
老人家么,情有可原。且不知父亲生前是否猜到会有分家的事,反正这些簿子底下藏着的财富实在妙极了!
寿礼不在的这些日子,仲文及陈周氏带了礼物去拜访族里长辈,又多次对刘先生试探,还试图对账房摸底。
好在自己早有准备,派数名家丁在账房周围保护。刘先生按商定计策巧妙应对,老二的脑筋被那些当铺和米店占了去,据说还和陈周氏大吵了一场。
太太陈赵氏和儿子仲文想法有出入。她盯着原先老太爷养病的益乐堂,认为老大把家里的财宝都藏在那儿了,要不干嘛让卢虎、刘五文这两条忠犬日夜把守?
说什么“百日内不得惊扰老太爷亡灵”,自入殓后那里就没再让人进出。
卢虎们以现任家长的命令为借口,连姨太太都毫不客气地挡驾,可见里面的秘密必定非同小可!无奈他两个当年从土匪刀下救过老太爷的,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寿礼对走前灵机一动的安排颇感得意,又患得患失担心腊肉吊得太高会失去诱惑力。
假使老二转过味来,鼓动老三重新盯着土地、田产和庄园,那可太糟糕了,还是赶紧想办法使他们无暇顾及才好!
出发前他曾拐到小通寺,和无咎师父聊过后,寿礼不再断然地反对分家。浮财用于今生,花一点就少一点,给子孙太多反成祸害。
只有土地可以无息无止地贡献财富,让后代延绵不绝、并有机会光大门楣!所以在和刘先生往来的信件中寿礼写道:
“自知分家之举概难阻止,虽不得已而为之者何?乃欲快刀施短痛,长久则更生事,不利我族人……。”他暗自决心:
“金银、珠宝甚至店铺尽可以拿出来分!只要地在,或者还能由我支配,这三河原就还是陈家为大。其余都不算什么!”土地,是他心中不可动摇的底线。
话虽如此,陈寿礼自己也明白,丝毫不拿出土地来分怕也不行。父亲有意无意地留下了三分之一没有上账,这样充分的回旋余地使寿礼有信心做些巧妙的计算和安排。
正要起身,见女儿云茵笑眯眯地从前院跑来,后面跟着个青年仿佛面善,寿礼一时想不起是谁,问:“茵茵,你后面是谁,像在哪里见过?”
“爹爹,他是顾叔叔家的小秀才……”云茵按住胸口高高兴兴地回答。
“陈老爷好。”兴安在他面前垂手站住,不慌不忙地自我介绍。
“哈,是秀才家的少爷呵!”寿礼乐了,说:“别这么拘谨,你父亲和我家已故老太爷是至交,你我是平辈的兄弟嘛!”
“这怎么敢?”兴安很窘地看了眼皱起眉头来的云茵赶紧摇手。
“哎,客气什么?快请进,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寿礼示意兴安坐在旁边,但他还是坚持在客位落座。寿礼笑笑不强求,云茵斜坐在兴安的对面,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话。
兴安小心翼翼地措辞,把老太爷要办学的意思讲了,说完看眼云茵,觉得她眼神中很鼓励自己。
寿礼眯着眼睛听他说,不时点头,又好像并没完全跟着他的思路。
初次见面,兴安不知道新老爷是否会和他父亲一样赞成并资助办学,不禁暗暗有些担心。
屋里静了静。
陈寿礼端起茶杯来喝茶,放下杯子说:
“我听刘先生说起过老太爷生前曾让他找工人,把河边的三间老宅翻修做小学校,大约就是你老弟刚才讲的意思吧?
不过我看,他老人家的意思还是讲四书五经,与城里那些新式学校不一样。”说着他站起来走了几步:
“今后的世道不仅靠孔孟,还要兴洋学,教书育人得从这个大势上想。经书教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娃们出身、进步,靠的是眼界和实学,两者皆不可废,都要学!
另外,仅仅教本族、本村的孩子,人数没那么多倒不费事,可我觉得不够!新式学堂该有不同的课程、有班级、有老师、有管事……。
总之,办学蛮好,但必须本着惠利四方的宗旨,学顾中、西才好。只是……,人数多了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吧?”
“我当然乐意能收所有的孩子,凡十二岁以下的,只要他自己肯、父母乐意,咱一定收!至于师资倒不打紧的。”兴安很意外他没停留在框框里,感到意外和兴奋。
“如果打破蒙学的限制,不仅可以教国文,而且还有西洋算术、体育、地理。财力允许的话,我可以请城里的朋友来教音乐和美术。
孩子们学到第三年有足够的基础了,可以再开门农学……。”
“哎,这主意好!”寿礼像忽然发现了扇窗户,眼光亮起来:
“学以致用才是学习的目的。我们天天和土地打交道,农事非同小可!你要开农学我很赞成,说不定我也要去听呢。”他笑着说。
兴安站起身说:“那,老爷是同意办个新式学校罗?”
“唔。”寿礼点头,在屋里来回踱步,两个年轻人彼此交换着快乐的目光,忽听陈老爷叹了口气,道:
“你们知道吗,十几年前我在省城考上了中学堂,可只学了一年家里就逼着退学回来。那是我一生的遗憾,也让我知道了求学不易。
现在我愿意资助办学,期待着通过你们实现我当年的梦,让娃们有学上、能读书,个个都做聪明、懂礼、知实务的人,咱这个偏僻的地方才能在他们的手里更兴旺、繁荣。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您说得很对!”兴安松了口气:“孩子长大了却是‘睁眼瞎’,连账本都看不懂,更不用说帮老家做事了。
再说从这几年的趋势上看,新式学堂越来越多,体系越来越健全。初小之后有高小,再往后还有专科学校和师范,有本事的话还可以去武汉、南京、上海、北平念大学堂。
咱们在本乡本土办学,正可给子弟们进步的机会,穷日子变富,富的过得更好,造福一方啊!”
“对啊!”寿礼接着他说:“比方周家镇上陈新奎家的舂米坊想出让机器给咱们,可没有懂的人我不敢接呵。要是本地少年里有明白的,那这机会不是很好嘛?”
他停了停,回到椅子那里坐下,用右手轻轻拍拍桌面,开口说:
“这样吧,办学是大事,是要务!既然要干就真心实意地来做,既是新式学校,不分姓氏平等相待。凡我乡里子弟,本人有意、父母同意的,均可入学。
学费嘛,就从我河边的茶园出,每年出息的一半用做教员的报酬和房屋修缮,三成用于学生书本、笔费,余下给学生补贴餐费,先试行一年,如果不够,明年还可再加些。
我做个头捐二百块大洋,算开办费,再请各位父老多少随喜些,民国政府不是说对办学还有补贴吗?
你们去申请下来,那几间房子干脆推到重修、让木器作坊重新打造家具,然后你们再列个陈子,看看还需要采购、置办哪些什物……。”
兴安听了非常高兴,拍着扶手叫:“够了、够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我原指望有个两百块钱就行,您可把以后的事情都想进去了!这样子若再办不成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云茵见他手舞足蹈不由得“噗哧”一笑,扭脸对父亲撒娇说:“爹爹,怎么对我你从来没这么大方过?”
“这是正经事情,又不是买衣服脂粉?”陈老爷一本正经地回答:“替你大方的时候还没到呢,等着看一份好嫁妆吧!”说完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
第二天,云茵害臊,满脸通红地撅起小嘴往外就跑,出门又探个小脑袋,眼睛亮亮地朝兴安叫:
“喂,小秀才,你事情办成了,可怎么谢我呐?”也不等人家答话,就在窗纱上“唿”地一闪,不见了。
陈家要办学堂的事情嚷动了,很多乡亲喜形于色,纷纷相互转告:“我家小子准备去报名啦,你家的两个去不去呀?”
不过也有人担心:“听说这小子和姑娘坐一处,那怕是不成吧?”
他邻居不屑地哼一声:“大牛家的,你那姑娘才六岁,怕个屁啊!”
旁边有人打趣:“哎,也保不齐哪家小子就相中了,青梅竹马正好一对呐?”大家嘻嘻哈哈倒是现成的乐子。
寿礼专门派唐牛带了个家丁和书记到各家收捐款,多少不论。一块大洋、一个铜板统统都是心意。
但收来的钱要当面立约,声明这钱是捐出来办学用,不再追讨不再索要,逐一入账写了给本人看过、念明、按手印画押。
即便吝啬的老板乡绅们看陈老爷的名字已经排在簿子上第一位,谁也不好意思连个铜圆不掏。
寿礼特意吩咐唐牛们对穷家莫强要,往往打个照面知会声就走,给不给都不计较。这样圈下来林林总总有了四百二十块七角二分钱。
唯独三爷仲礼有话说:“大哥你这事情办得不大气!”
寿礼一愣:“怎么讲?”
“你看人家县里办学校,有校董、校长、有善款委员会,还有校产。那是个长久之计。
像你这样什么几亩茶园?小家子气不说,这笔款用完,你好意思叫唐牛再满地要一回么?
万一有个风不调、雨不顺,那茶园收成不好,或者茶叶卖不出去,你叫那些娃和先生们怎办?总不能告诉他们等明年茶叶长好、卖得钱了你们再回来读书?”
“二哥,你的话我听不懂,到底想怎么做嘛?”在一旁的老六季同仰着头叫道,他已经读了五年私塾,今年就要去县里读中学校了。
“等等,二弟你说得有道理。”寿礼琢磨过来,马上同意道:
“这确是大哥想的不周。这样,不如我们划出几块地来。一来可以建所漂亮、宽敞的学校,不受祠堂的限制;二来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小顾不是说,要去城里请先生来吗?咱也不能让人家觉得亏待了,是不是?你常在外面走动,知道人家那个校产怎么打理的么?”
“当然知道!”仲礼很高兴大哥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校产的产权还归原主,但要交给校董会去打理。在约定的期间里校产出息都用于学校开支,由专门的先生记账!”
“好极啦,那咱们也依葫芦画瓢,让县城里的老爷们看看,咱三河原建的学校不比他们差。哈哈哈!”
转眼间寿礼改了主意,马上让仲礼去请来三太公和几位长辈。
大家做个合计、立了中人(选出见证人),将河边老宅那片地连后面直到小通寺西北墙下的茶园、稻田、菜地、竹林、约三、四十株果树和桑树、一片水塘,统统都划给学校做校产,拢共有四十七亩六分,其中宅地和闲置的荒地有六亩半。
契约上明白规定:以上产业,自即日起划为该校之产业,期限五年。五年内上述土地的物产及其收益都用于学校开支。换句话说,陈家把这些地的五年使用权交给了学校!
由校董会监督学校的财务和日常管理,三太公做名誉会长,另选出有德望的三位乡绅任校董,寿礼做执行校董并代理校长职务,顾兴安做教务主任。
大红纸贴上了村公所墙头,陈校长招募三十名劳力参加翻建校舍的工程,施工监造是本地有名的匠作老郑。
郑工头和寿礼、兴安、刘先生三个商量后先画了个草图,在老宅原格局外增加东跨院做教员居所,后身起三间草寮给留宿的学生住并建公共伙房、茅房。
原有的两间厅堂扩成四间,加瓦、增高、披砖皮,当校舍用,前脸院落扩大两倍围起三尺石墙。
方案得到众人一致认可,老郑先带着他的四个徒弟进驻工地丈量、计算,忙活了几日。
老宅的院子里搭起席棚、摆桌子,开始选工。说好每天管两顿饭,另给一角工钱,这么好的条件当然令那些两手闲着发痒的男人们趋之若鹜。
本地和外地人各占一半,又定下七名零工。族里请风水先生看了地,相了草图又选了吉日,一切无碍!
五天后的一个中午,大家都吃饱饭,由郑工头领着朝鲁班爷进香、磕头,工头从徒弟修二手里接过一碗米酒,走到院子中间用石灰粉画的圆圈前,据说这里是学校最主要建筑的中心点。
他把米酒喷洒在圆圈周围,然后请陈寿礼过来用铁镐象征性地在圈内敲了下,然后众人一阵欢呼,工程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