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兵油子陈天魁

码字的二喵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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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家的事要由陈家人做主,这是二老爷仲文的主张,但三爷仲礼并不完全认同他这个异母哥哥的思路,本来简单的事搞复杂了,没必要!

    再说,族里参与的多了,大家难免都有所期待,都琢磨着怎么从这事里头分杯蜜,仲礼以为划不来。

    在他看来,有太太(赵氏)出来说话,加上自己的母亲(周氏)坐镇,大哥肯定不好冒背负不孝之名的危险来阻止。

    请族长出面也不过是个幌子,打发这老家伙五十块大洋足够了,何必那么兴师动众?

    仲礼觉得二哥太过慎重。按自己的意思,老头一入土马上提出来,嘁哩喀嚓地早完事了,兴许钱已到手也未可知,哪儿有那么麻烦!

    在这个问题上兄弟俩的分家同盟存在着分歧,但他母亲要随老二家的意思召开家族会议公论。

    “多此一举,傻瓜!”

    二哥的嘲笑,母亲的呵止,让他觉得很烦燥。既然你们可以决定,那就不需要我在场呗!

    他从家里冲出来,一个人跑到周家桥镇的锦春院去解闷,可是任怎样灯红酒绿、温柔情香都让他提不起精神来。

    加上秀春儿又没完没了地催问什么时候给她赎身的事,搞得他怨怒冲天,发狠跑出来咬牙切齿要回去立即把这件鸟事了结喽!

    但冲到在街上叫风一吹就冷静下来。想想自己母亲是姨太太的身份,不拉着老二一家子怎好说话?

    于是灰心丧气、无可奈何,满腔的胆汁都化作了温吞水,咂吧着嘴巴呆立半天。既不想回锦春院去,一时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哎,这不是仲礼吗?你在这太阳底下干嘛呢?”

    仲礼一扭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穿洋装,拎黄皮子公文包,戴顶灰礼帽的瘦子,想不起是谁有恁大胆子对自己说话如此不客气。“你是谁呀?”他侧身后退半步皱着眉头问。

    对方“噗哧”一乐,摘下礼帽和金边眼镜说:“怎么,两年没见就不认得你小舅啦?”

    “咳!”仲礼哭笑不得:“你穿成这样,鬼才能认出来呢!”

    周天群哈哈一笑搂住他的肩膀,得意地说:“马上要上任了,还能不置办点行头?”

    “你要上任,上什么任?”仲礼惊讶地问。

    “鄙人现在是县署的教育副主任。”周天群晃着肩神气地说道。

    “呵呀,你当官了?”仲礼吃惊不小,上上下下地又看了对方一遍。周天群是他母亲最小的弟弟,本镇大米商周富一的七姨太生的,虽说辈份高,但其实比他还小一岁。

    这个周天群从小文笔词赋很有一套,就是总爱在泡在丫头堆里,因此周老头子认定他没有出息。

    前年和某富家子弟争买个丫头打官司输了,自己没有面子躲在家里不肯出来见人,不知何时摇身一变竟换了个样子。

    “你怎么……?”仲礼还是有点转不过弯来,周天群一把拉起他:“走、走,咱们别站在大街上说话,先找个茶坊子坐下再讲。”

    两人拐进家茶馆子坐下,要了茶。单仲礼既无心香甜也不管温度适口与否地胡乱吃两口,便着急问:“你这么个潇洒的人怎么会想到要去做官哩,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周天群笑笑,把杯子放下,问:“你老兄还记得那年我那年打输官司的事情不?”

    仲礼点点头:“记得。”

    “唉,那次呵,老子本来可以赢的,谁知那小子找了个什么司法委的人做后台,给他在县里垫了话,结果反而害老子挨好顿训斥,真羞死人。

    在家里我就琢磨怎么会变成这样?原来做官好呵,做官你就有了权,在这片地方上不但可以跺脚有声,而且别人还得来求你、托你办事。

    可要没有这顶官帽,那就只能是块肉,任人宰割!”

    “所以你决定去当官?可那又不是什么人能随便做的。”仲礼眨巴着眼睛说。

    “靠钱呵,这年头有钱就是王爷!“周天群冷笑道:“我老爹最高兴听说我想做官,一下子拿出来一百块银元,托人疏通到县长老爷那里。喏,就搞到这么个名头。”

    “才花一百块?”仲礼抓抓头皮:“好买卖,明天你替我也弄一个!”

    “你连篇《春秋》都念不下来要做官干什么?” 周天群嘲笑地摆着长辈的谱:

    “让你写个告示还得琢磨半天,县长大人不急死?再说让你去干公务可就没功夫喝茶、吃酒、打麻将牌罗,你能愿意?”

    “哎呀,我的好小舅,你哪怕给我找个芝麻小官呢?”仲礼满脸带笑地央求着:

    “您管县里,和县太爷平起平坐,赏我个镇子上的顶戴也好嘛!咱爷俩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坐镇地方,该多神气。是不?”

    “嗯,这倒是可以考虑的。” 周天群煞有其事地把脑袋晃了一圈,还没来得及说下边的,只听外边“啪”地一声爆响,吓得他一哆嗦,手边的杯子丢出去撞在墙上,顿时粉碎。

    仲礼定睛看时,对面没人了。此时外边已经鸡飞狗跳闹翻天。

    有人大喊着:“在那里、在那里,都往前追!”“不要跑了一个,拿住有赏!”,接着噼噼啪啪地又是几声巨响,有一声几乎就是在窗外的。

    仲礼来不及想别的“出溜”一下钻到桌子下面,却和早已躲进来的周天群撞了头,俩人同时“唉哟”起来。

    “你怎么也进来了?”仲礼咧着嘴问。

    “废话,没听见在打枪啊?”

    “你是官员,这青天白日的谁还敢动你不成?”

    “子弹可不长眼睛,那东西打身上就是一个窟窿!” 周天群揉着额角瞪一眼外甥:

    “你见过枪毙人没有,一枪过去别管你是多有本事,照样挺倒。我前两天在省城看见毙南军的探子,一连杀了四个,都是照后脑上开枪……”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要是在这儿吐一回你不也得沾光啊?”

    仲礼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咔咔”的皮鞋声,两个人都吓得不敢出气,只瞧见一双高筒皮靴站在过道上不动了。

    忽然一支手枪对准了他们,唬得周天群“哎呀”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个粗鲁的北方口音哈哈大笑着问,“喂,你俩小子躲在桌下边干啥,莫非和土匪是一伙的?”

    “老爷明鉴,我可是良民,土匪哪里会要咱这样的?”仲礼看清了对方是个肩上扛牌牌的军官,多少放下心来大着胆子拱手陪笑说。

    “唔,看你倒还有点见识。”那个军官用枪筒戳了戳缩成一团的周天群:“这个熊包呐,怎么不回咱的问话,心里有鬼吧?”

    “哪里哪里,他是我小舅,可不是坏人。他是县太爷身边的这个、这个……”仲礼一时想不起来,周天群赶紧挤出几分笑脸来接茬:“鄙人是副督学、副督学。”

    “呦,还是位官爷,失敬失敬!”军官这时才把手枪缩了回去,说:“出来吧,不打枪,没事啦!”说着站起身,对什么人吼道:“小四子,叫弟兄们进来吧,喝口茶歇息下。

    ”有个人答应着,不一会儿呼啦啦拥进来十来个兵,有两三个显然受了伤,裹着带血的布或被别人搀扶着。

    中间还夹着几个警察,进门就大呼小叫地吆喝着要吃要喝,一副十分讨好的模样。

    其它客人吓得早钻出去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店掌柜在柜台后面只露出个眼睛,唯有伙计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取杯拿壶地伺候这些大爷们。

    周天群本来也想溜,可又不想让仲礼看笑话,只好站在窗户边咬牙挺着,腿肚子却禁不住发起抖来。

    陈三爷看在眼里,暗自可笑这个少爷哥太软,他故意要显自己的胆量,便和那军官搭讪道:“长官是来拿土匪的吧,不知道抓到没有?”

    “老子出马还能有跑?早按在那里了。”军官恶狠狠地掉头问手下:“人呐,捆到几个?都给我拉进来!”

    那个叫做“小四子”的兵的跑出去吆喝了几句,立刻有四、五个兵簇拥着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走进来,喝着:“跪下、跪下。”

    硬逼着两个人跪在砖地上。军官得意地冲男人点点头:“咋样,不横啦?蔫了吧?”

    “呸,要不是你抓了我妹子,这会儿还不知道你能挺着不!”那人拧着脖子不服气。

    “嘿,他娘的嘴硬呵!”军官伸手拉出了插在小四子腰里的马鞭举过头抽了一下,对方脖子上立即出现一道血印。

    “王八蛋!你听好了,老子不死必定回来用鞭子还你五十下!”那人扬起脸来大叫。

    这时众人才看出他很年轻,才不过二十岁的模样,渔民似的黑脸膛,嘴抿得紧紧地,也许因为生气的缘故下巴略显突出,明亮的眸子闪着仇恨的光,身板绷着,撕扯中露出的肩膀饱满结实。

    军官吃惊地瞪他,努力把鞭子举得更高。小四子跳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带笑道:

    “排长、大哥,您消消气,犯不着和一个土包子叫阵。再说要是打坏了拉回去也不显咱弟兄们的神武,打死了就不值钱啦,那买夜壶不是还要看个品相吗?”

    军官“哼”地冷笑了一声:“好,把他这副皮囊留给局子里的弟兄们收拾吧,老子才不费这个力气!”说完转身坐在小四子顺过来的条凳上,冲仲礼招手:

    “这位小老弟,陪咱坐下喝杯茶可以吧?”说着还瞥了周天群一眼,却没理他。

    仲礼觉得挺有面子,满心高兴。赶紧过来接过伙计手里的茶壶给军官倒满,一边说道:

    “长官一心为民,实在辛苦,陪您喝茶是小民的荣幸。这样吧,连弟兄们在内,今天的茶水、点心都算在我身上啦!”

    大兵们顿时眉开眼笑地一片叫好声,仲礼瞥见门口似乎还有一、两个当兵的,忙招呼伙计给外边的也送些吃喝去。

    军官很高兴:“看不出你挺明白的嘛,好啊,俺喜欢!”说着冲周天群一摆下巴:“喂,你小子那个官是拿钱买的吧?还不如给他做呢!”

    仲礼心想也别让自己小舅太没面子,赶紧笑着说:“我哪有这个福气。”接着话题一转:

    “长官神武,我是真心愿意交您这个朋友!小民是西陈家集的陈仲礼,敢问长官尊姓大名?”

    军官一抱拳:“幸会,俺大号陈天魁。”

    “幸会、幸会,原来还是本家。”仲礼拉着周天群小心坐下,奉承说:“陈长官今天抓了条大鱼吧?好运气呐。”

    “嗨,这等毛贼不值一提。”陈天魁乐得眉毛都飞起来了似的:

    “这几个家伙都是前些天在唐家镇砸抢周记米行的,听说他们今天还要到这里来闹事周老板就给警局报了消息,上峰派在下来时还不信呐,谁想是真的,白让兄弟立功。嘿嘿……”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俺昨晚带弟兄们悄悄进镇子,穿着便装瞒天过海,今天这帮小子一露头就全傻眼啦,哈哈哈哈!”

    “不过这黑七还真难拿。”小四子在旁边插进来捧他上司:“谁想到他们手里也有枪呢,上来就把我们俩弟兄打罗。

    多亏排长妙算,早派了几个弟兄在他们后面猫着,前后夹击,加上分局的几位警官一堵,一下就把他们冲垮了。”

    “他们人很多吗?”

    “不少,有上百呐!”

    “都打死了?”

    “早跑没影了,你以为是纸靶子那么好打?”

    “呃,不过好在主犯给逮住了。”陈排长打断小四子。

    “嘿,要不说二班长手快呢,一脚就把那小娘们给踹了,那黑七瞧他妹被按住了想回来抢,结果不但没得逞,反而让我们排长打伤他手下俩人……。

    哎,对了,排长那俩怎么办?好像有一个活不成了。”

    陈排长回头看看,叫:“二班长,你去,给那快死的家伙来个痛快的!”

    二班长答应一声出去,很快就听“啪”地枪声响,屋里的黑七立时祖宗娘地大骂起来,身边的兵顺手抓起桌上的抹布塞了他一嘴,那女的则不住地啜泣着。

    二班长进来给陈排长敬个礼,看他点头后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回去吃点心了。

    “原来这个家伙就是黑七呀?”周天群忽然说道:“看着比我大不多少,想不到竟然做出这么凶狠的事情来。”

    “你知道他的事么?”

    “嗨,他抢的就是我二叔的店嘛!二叔回来时手上、背上全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可惨了。”周天群比划着说道:

    “我父亲给他几支枪就为让他保护米行,可他一枪没放就跑了,让暴民连铺板都砸掉,气得我爹不行……”

    “等等、等等。”陈排长明白过来:“敢情您就是周家的少爷呀,我们兄弟出这趟差就为的尊府?那不对呀,这掏钱请客的怎么是人家陈老爷呢,该是你啊!”

    他这一说,满屋的兵顿时都吼叫起来:“是呀,真不够意思,请客还让别人掏腰包。你家也不亏这几个点心钱吧?”

    “居然坐那里一声不吭,娘的什么东西!”

    “嘿,我说,俺们受伤的弟兄可咋办呢,你们得意思、意思吧?”

    周天群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仲礼赶紧带笑道:“我们舅甥之间不分彼此,谁出都一样的。”

    “哎,那可不一样。”陈排长一脸认真:“你是好意,他可是正茬子的事主。你不争先恐后倒吃人家的便宜,成何体统啊?”说着站起身来大声道:

    “弟兄们,周少爷说了,今晚要好酒好饭招待,还不表示感谢?”当兵的笑着、叫着一通喧哗,周天群也只有苦笑着作揖而已。

    吵闹中陈排长抓起桌上的毛瑟手枪放回枪套里,坏笑着冲周家少爷一摆下巴:

    “前头带路吧,老弟。把捆住的贼人都带上。弟兄们,咱让周家老爷看看,李大帅的兵不是孬种!”

    众人闹哄哄往外走,小四子在后面和另一个兵左右架着倒霉的周天群,好像缚住翅膀的小鸡一样狼狈。

    仲礼赶紧抓起他落在桌边的礼帽追出去,出门就看见门旁倒卧的尸体,唬得他向旁一跳。

    “没啥,看多了就习惯了。”陈排长拍拍他的后肩:“老弟,我记着你啦。有机会到县城,去东关大营找我,有个什么难处跟哥哥说,包你不吃亏!”

    “是、是,我一定去,您各位走好,我就不奉陪啦!”仲礼还鞠躬打礼地,那陈天魁早带着一起子乱哄哄的人马裹着周少爷走远了。

    仲礼看着众人消失在街巷中的背影,看看街面,不远处还有一堆人,想必也是那里也有死人的缘故。

    他扭头又瞧茶馆墙根下的尸体,好像有点不太相信那人已经死了。

    伙计大着胆子往前凑凑,回头道:“肯定死了,一枪在胸口,一枪在肚子,不敢看。”

    “还不找人收拾罗?”有人说道。

    “收拾?谁敢?要等镇上太爷们发话、交了银子人家才准收,要是本家苦主收尸,那还得另交钱呐。”对面算命摊子的先生揣着手走过来道,边看边叹息:

    “啧啧,这不知道是谁家后生,年轻轻地造反送命,活作死呀。唉,可怜、可怜!”说着,摇着头走开了。

    仲礼却好像没听见众人议论,他反复地想这一个时辰光景发生的前后事情。

    觉得自己本来看见周天群,正像是发现了地里的一块金子,不曾想转眼抹去表面的光彩竟成了块废铜。

    “看来当官也没什么可神气,印把子斗不过枪把子。枪这东西可厉害,它能要人命呵!”

    仲礼暗自打定主意:“好啊,什么时候老子也搞棵枪把子,这就能叫人听我的了,要怎样就怎样,没人敢说个不字,还怕哪个将咱陈三爷不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突然为自己的妙想“哈哈”地笑了几声,觉得很爽。

    转身叫过伙计,摸出几个银元来丢给他,也不顾对方千恩万谢,哼着几句从秀春儿那里新学来的戏文,径自走了。